有一次在X海鹰办公室里,我困极了,在她床上睡了一会,从此很受她的压迫。她再也不用欢迎句式对我说话了,进去以后就让我"坐着!",然后就什么话也不对我说,只是板着脸,把脚翘到桌子上。除此之外,她对外人管我叫"王二这流氓",我一听这话就怒火三千丈。这就好比在美国听见人家管我叫"oriential",让我"gobacktowhereyoucamefrom"一样。在这种情况下只好生闷气,暗想要能发明一种咒语,念起来就让他们口吐白沫,满地打滚才好哪。我受压迫的情形就是这样的。后来我总结了一下,发现每次受压迫都是因为别人气不顺,并且觉得我比他高兴。比方说X教授吧,他压迫我们,是因为他在做一个狗头(这件事待会再讲),发现经费不够,憋气得很,所以这么一行行的和我们抠;后来有一天我告诉他,我得了癌,没几天活头了,他就不跟我抠了。再比方说我老婆,每月总有几天她总对着我的耳朵哇哇的怪叫,仿佛是嫌我耳朵还没有聋,这是因为她痛经;后来我到了那几天就装肚子疼,找热水袋,她也不对我叫唤了。在这方面我办法很多,但是在豆腐厂里,我却没想出什么办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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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睡X海鹰的床之前,尝试过在各种地方、用各种姿式打瞌睡:比方说,把凳子移到墙边上,把脚搁在凳子面上拳成一团,脑袋从腋下穿出来;把椅子移到桌边上,我把腿架在椅背上,头朝后仰放在桌面上。这些姿式的怪诞之处是因为要避免压到痔疮,还因为桌面上有一大块玻璃板,不能睡。其实在各种姿式下我都能睡着,但是我又怕X海鹰回来时看到屋里有个拧成麻花的人,就此吓疯掉。小时候有一次我在家里黑着灯打瞌睡,就曾经吓得我姐姐尖叫一声,拣起扫地的条帚劈面打来。这件事说明我的柔韧性达到了惊世骇俗的程度,要不然也不会得到体育老师的青睐,被选进了体操队。因为怕吓着她,所以在实在想睡时,我就躺在她床上了。但是她对我的好意完全不理解,回来时飞腿踢我搭在床外的脚,喝道:滚起来!谁让你睡我的床!吓得我赶紧跳起来了。从此之后就对我很坏,下午我去她那里,一进了门就规规矩矩地坐下。但是她瞪了我一眼,冷冷地说:让你坐下再坐下。吓得我赶紧跳起来。然后她又说:坐下罢。我坐得笔直,肩膀也端得平平正正,脑子里想的也是四方形。她说,干嘛呀你?像个衣服架子。于是我又松下来,开始胡思乱想。然后她又走过来踢我的脚,说道:坐好了!坐没个坐相!她就这么来回的折腾我,简直把我气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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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让我画受帮教的模样,我就把自己画成个拳头的模样。这个拳头要画成大拇指从中指与食指间伸出的模样,这种拳在某些地方是个猥亵的手势。但是对我来说没有这个意味。我小时候流行握这种拳头打人,大家都认为这种拳头打人最疼。在我旁边画上站得直挺挺的X海鹰。有关我,有一些地方还没有说到。这就是我虽然有点坏,却是蔫坏,换言之,起码在表面上我尊敬上级,尊敬领导,从来不顶撞。这大概是因为过去我爸爸脾气坏,动不动就揍我。除此之外,我又十分腼腆,从小学三年级到中学毕业,从来不和女同学讲话。这些可以说明我在X海鹰面前为什么会逆来顺受。但是我挨了她那么多的狗屁呲,也不会一点罪恶的念头都没有。所以我常常在想像里揪她的小辫子,打她的嘴巴,剥光她的衣服,强奸她。特别是她让我去买炒疙瘩时,每回我都揪住她的辫子把她按在地上,奸得痛快淋漓。我还以为这样干虽然很不对,但是想一想总是可以的。要是连想都不让想,恐怕就会干出来了。
假如让我画出想强奸X海鹰的景象,我就画一个黑白两色的脸谱,在额头上画上一个太极图。在脸谱背后的任何东西你都看不到。X海鹰一点也看不出我在想什么,我也看不出她想干什么。心里在想什么,其实一点都不重要。在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微不足道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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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年我在豆腐厂里受帮教时,X海鹰问我她漂不漂亮,我笑而不答,就此把她得罪了。后来她逮住我在她铺上睡觉,那不过是个朝我发火的口实罢了。现在我承认,X海鹰当年很漂亮,但是现在这么说已经于事无补。我记得这件事是这样的:我们俩在她的小屋里,聊过了各种电影,聊过了我过去有一个情人,她说我的资产阶级思想很严重,需要思想改造。后来就聊到有一种品质叫做聪明。你要知道,当时只承认有些人苦大仇深,有深厚的阶级感情;有的人很卑鄙,是资产阶级;革命领袖很伟大。除此之外,就没有其它素质了。可是我却说,聪明人是有的。比方说汉尼拔,精通兵法;毕达哥拉斯,想出了定理的证法。修拉发明了点彩画法,还有欧几里德——甭提他有多聪明了。在这个系列的末尾,我又加上了区区在下一名。当时太年轻,还不大懂谦虚。她马上问道:"我呢?"这时我犯了前结巴:挺——屯屯屯屯聪明的!这一结巴,就显得有点言不由衷。X海鹰有点不高兴。我以为这是她活该,谁让她把我吓出了这个毛病。
后来又聊起了一种品质,叫作漂亮。革命时期不准公开说漂亮,于是男孩子们发明了一套黑话,管脸漂亮叫盘亮(靓),管身材好叫条直。像这样的术语还有好多。我讲到一位中学同学朝班上一位漂亮女同学走去,假装称赞她胸前的瓷质纪念章:你的盘很亮!那个女孩子就答道:是呀,盘亮###!我们在一边笑死了。说到这里,X海鹰忽然冒出一句来:我呢?盘亮不亮?这时我只要答一句盘亮#就万事皆无。不幸的是,当时我犯起了极严重的前结巴,一个字也不能讲。过了这一晚,她就总对我板着脸,样子很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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