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玉翠嗫嚅了半晌,终于像一个大汗淋漓的失主找回了东西,她平静地接着说: “坐在酒馆里还能看见海船、海鸥,听见汽笛声——哞哌哌——”她捏着嗓子学了 三声,“像牛叫一样。”她笑了。
美奴不禁大为吃惊,父亲才走,她的意识就灵光闪烁了?
杨玉翠接着说:“你爸爸第一次从酒田回来就跟丢了魂似的。玉米运到了,魂 也跟着不回来了。说是酒田的酒馆比咱们这里的好,干净,莱里还爱放腌梅子,酒 不烈,柔得很,女招待个个把发髻梳得跟牛犊舔过似的,跪着给客人倒酒,有时还 清唱一两曲。这么样的好伺候,你爸爸怎么舍得从酒田回来呢?他想他要能变成玉 米,他就非留在那不可了。唉,想想真让我头痛。”
美奴几乎激动得要哭出声来,母亲口口声声地称呼着父亲为“你爸爸“,而在 此之前,她总用敌意的目光看待他,说她是良家妇女,被他给拐卖至此了。父亲那 时连辩解的份也没有了,他只是重复说:“你在十几年前就嫁给了我,你生下了美 奴,一直跟我在芜镇生活。”
“芜镇?!”她茫然而愤怒地指着窗外说,“就这么个破镇子,我在这生活了 十几年?跟那些丑陋的鸡和愚蠢的猪?还有你这个不洗脚就睡觉的人?我可不认识 这个破镇子,我活过的镇子比这美多了。”说着,泪就下来了,仿佛一颗享受过天 堂美好的灵魂,又被强行打入了地狱似的。
病好归来后她还没有离开家院,父亲一让她到码头呼吸汉汉好空气,她就气恼 地说:“到处都是灰尘,我怎么好出门?”
杨玉翠大概说累了,她嚷着困了,她把兜着的粮食一古脑弃在地上,拍拍衣襟 回屋睡下了,美奴颇为哀伤地想,自己要是能生出一双翅膀,沿着江水追上“青远 号”该多好啊,她会把母亲突然好转的消息告诉父亲,让他一路安心地去酒田。父 亲离家时看母亲的那眼神令美奴触目惊心,那是种担忧、绝望、无可奈何、隐隐怜 爱、痛苦纠合在一起的矛盾的目光。
美奴的母亲一直睡到日落时分。她醒来后便吃美奴已做好的饭,美奴不动声色 地陪着她。美奴等待她开口,然而那顿饭异常沉默。饭后,月亮起来了,美奴不知 怎的又想起了死去的异乡人,胃里一阵恶心,这时母亲突然对美奴说:“我要到码 头看看水,你不必跟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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