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区处在山西和内蒙交界,全是平缓又单调的丘陵。没有路,只有大车轮辘轧过草地 两条浅色的印子。赶车的老汉和我言语不大相通,很少说话,七八十里的路程中几乎看不见 一个人,有时觉得只有自己和自己。又大,又空,又静,又舒服,脱离人世其实并不寂寞; 前头是三匹马和老汉的背影,左右是对我绝无伤害的大自然,长长的草叶刷着大车嚓嚓响得 很好听。在车子晃晃悠悠中,我便不自觉唱起歌来,唱完一个再唱一个,把我所有会的歌全 唱过来,无忧无虑唱了一路……我尽量什么也不想,享受这一切。真恨不得这条路没完没 了,一直走下去,几万里,几十年。
下午五六点钟到达一个山坳里。赶车老汉说到了,我大吃一惊。黑蒙蒙大山影中只有孤 零亮两排空砖房,周围没有村庄。没等我问,赶车老汉说:“这是学校了。”就把我交给一 个又聋又哑的老头。这老头给我拉风箱蒸几个土豆,一碗盐水,便是伙食,然后领我到一问 阴冷的小房里叫我住下。这里没有校长老师,也没有一个学生,哪里叫学校?我惊愕又惶 然,好像进了迷宫。当晚在空山空屋里,我害怕极了,白天脱离人世的快感全没了,我十分 需要一个女人,我跑去拍那老头的门,说我要找个女人说话,无论我怎么叫喊,用手比划, 但他又聋又哑,只摇手,不懂。
都说地狱十八层,我现在哪一层,是不是到最底下一层了?我整夜心里在叫——生活 呵,你到底还有什么更糟的,先把最糟的叫我尝受行吗?
十四
我住的这里是公社革委会所在地,占前一排房,只有革委会主任、副主任、一位秘书、 一个抓药和送信的通讯员、一个兽医,再一个就是那聋哑伙夫,大都是老头。后一排房是学 校,公社准备办个中学,从各村小学招收学生,但当时闹文革,孩子们都无心上学,所以房 子全空着。革委会主任说:“你自己到各村去动员吧,动员来一个就教一个,没有学生来你 就没事儿。”他见我很为难,便说,“你去胡柴沟找一位联区校长,他姓王,他说咋办就咋 办吧。”
我心想找到这位王校长就找到明白人了,跑了二十多里山路摸到胡柴沟,一见这位王校 长,心里的感觉马上改变。他个子很矮,下巴满是胡茬,两眼凶凶瞪着我,好像对我这个北 京来的大学生有种透入骨干里的仇恨,先给我一个下马威说:
“你的情况我早听说了。你主要任务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捎带办一所中学,自己去 动员学生。”
除此他二话没有,似乎看我一事无成才好。这么大的公社我怎么去动员学生?幸亏公社 秘书热心,撕块纸,拿笔划个草图,我就按这图在完全陌生的荒野荒村中像个流浪乞丐,挨 个村子串,上门动员。没等我动员来一个学生,县里忽来紧急通知,全县六百多教师立刻都 集中到县里办学习班,搞清理阶级队伍。灾难又要迎头重来。
十五
清队运动来势凶猛,我大概很难逃过这一关,索性去找县武装部政委,他直接管教育系 统的运动。我从头到尾把我的事说一遍。这次不同于在燕北专署那次天真地向组织交心,而 是很清楚自己处在任人宰割的境地,反而无所畏惧,索性好歹全兜给他了,要整死我最好快 一点。出乎意料地是他眼里流露出这世上难得的同情。我便问他:“我这些事在学习班里该 不该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