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事,大概也在吃尾牙酒吧?”
“你一个人在家吗?”安骋远有些怜惜的。“伯父伯母也出去了?”“嗯。”她哼了 声。“不过,没关系,我弹弹琴,时间很容易打发的。”
他仔细看她,她有些苍白,有些娇弱,有些病容,眼角眉端,有种淡档的愁,淡档的寂 寞,淡档的哀伤。她轻轻的咳嗽了,用手蒙住了嘴,她的手指纤柔修长,像中国古画里的仕 女。“你冷了。”他说,望着她,她只穿了件深紫色的家常服,一件绒的长袍子。那瘦瘦的 肩膀给人一种“我见犹怜”的感觉。他回头四面找寻,看到沙发背上搭着件白色镶紫边的粗 毛线外套。他走过去,拿起外套。他知道突然的举动会吓住她,所以先说:“你的外套在沙 发上,我来帮你披上。”
“我不冷,”她局促的说,不知道为什么局促。
“你咳嗽了!”他简单的说:“从冬天开始,你的咳嗽就时好时停的没有断过。你该爱 惜自己的身体,已经看不见了,别再弄出别的病来!”他把毛衣搭在她的肩上,半命令的 说:“穿起来!我讨厌你糟蹋自己!”
她顺从的穿上了毛衣,一边穿,一边勉强的解释:
“我没有糟蹋自己!”“还说没有!”他粗声责备,帮她拉好衣领,他的手停留在她肩 上,他握了握那瘦弱的肩头。“你瘦了,你不好好吃东西,不好好睡觉,生了病,不好好看 医生。你什么都被动,这么冷的天,连件外套都不穿,而你说没有糟蹋自己!你怎么敢说没 有糟蹋自己!”她的背脊不知不觉的挺直了!全身心都感到那压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的份 量。她的头更昏了,眼眶有些发热,她迷迷糊糊的伸出手去,轻触着自己肩上那只手,一碰 到那结实的手背,她周身像触电般掠过了一阵颤栗,她轻声的、叹息的说:“就算我糟蹋自 己,关你什么事?”
“当然不关我事!”他的声音更粗了。“已经有一大堆人在照顾你了,已经有一大堆人 在关心你了!你瘦也好,胖也好,生病也好,咳嗽也好,关我屁事!我只是受不了你……受 不了你……”他顿住了,说不下去。
“受不了我什么?”她轻轻的、柔柔的、幽幽的、如梦如歌的问,脸上绽放着一片醉死 人的光彩。
“受不了你虐待自己!”他冲口而出。“受不了眼看一朵小花在我面前开花,又在我面 前凋谢!你必须爱护自己,你必须关心自己,因为没有别人能代你活下去!我……”他咬 牙。“他妈的!”他大声诅咒。“我才不要管你的事!决不管你的事!决不管!”他的手要 从她肩上抽开。
她忽然死命握住了这只手。仰着脸,她转过身子,面对着他,仰着脸,她就那样仰着脸 面对他,那大大的眸子,简直是在“看”他,“看”得深刻,“看”得迫切,“看”得狂 热。他凝视她,像被魔杖点过,他一动也不动。
他们就这样面对面的呆在那儿,好一会儿,两个人都不动,两个人都不说话。一阵急雨 扫着窗棂,带来一阵瑟然声响,室内是死一样的寂静。
然后,她的手指加重了份量,她紧紧的、紧紧的握着那只手,越握越紧,越握越紧…… 然后,猝然间,他无法思想的把她的头拥进了怀中,心痛的、震动的拥住她。她低喊了一 声,就把面颊埋进他那粗糙的毛衣里。他抚摩她的头发,抚摸到她脑后的一块疤痕,他的手 指停在那疤痕上。他听过那故事,那久远的年代里的故事,那春天早晨的故事。他的手指轻 抚着那疤痕……在一片迷乱的怜惜的震痛的情绪中,弄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弄不清楚自 己在做什么。只苦恼的想着,这疤痕破坏了一份完美,这疤痕也创造了一份完美!如果不是 双目失明,她能这样纤尘不染的美好得让人心痛?她能这样狂猛的弹奏出生命中的呐喊?想 着,他嘴里就喃喃的说了:“不,不,不能这样。不能这样无助,不能这样无可奈何的活 着!不能让你的灵魂滴着血去弹琴,不能让你自杀,不能让你把生命撞死在冰冷的琴键 上……不,不,不能这样……”她更紧的依偎着他,泪珠涌出眼眶,透过了毛衣,灼热的烫 痛了他。她的手指更紧的攥着他,像浮荡在茫茫大海中,紧握着最后一块浮木。她嘴里沉痛 的、昏乱的、狂热的、呓语般喊着:“别说!别再怂怂怂怂怂一个字… ”
他不会怂怂一个字了。因为,琴房的门蓦然被推开,嫣然怀抱着大包小包无数的包裹, 兴冲冲的嚷着:
“巧眉,来试试我帮你买的衣服,天气凉了… ”
她顿住,呆站着,手里的大包小包全跌落在地上。她瞪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着面前 拥抱着的两个人。在这一刹那间,她心中掠过一声疯狂的呐喊:
“我宁愿是瞎子!可以看不见这个!”
她以为她只是在想,事实上,她喊出来了。喊得又响又急又猛烈又悲切又疯狂。这声喊 叫吓住了她自己,震惊了她自己。于是,她掉转身子,没有思想,没有意识,她狂奔出琴 房,穿过客厅,冲出花园,雨雾扑面而来,洒了她满头满脸… 她继续跑,打开大门,她一 头撞在正按着门铃的凌康身上。凌康伸手抓住了她,惊愕的喊:
“嫣然,你干什么?”她用力推开凌康,继续往前跑。同时,安骋远已经追到花园里来 了,他气急败坏的大叫:
“凌康,拦住她!”凌康拦不住她,她狂乱得像个疯子。奔过去,她看到停在街边的小 坦克,她跳进车子,发疯似的想发动车子,偏偏车上没有钥匙,她又跳下车子,转向凌康的 野马。在她这样折腾中,安骋远已经追了过来,他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她,急切的喊:“嫣 然!嫣然!不要这样。你听我说,你听我解释!嫣然!嫣然!”嫣然拚命的挣扎,要挣脱他 的手臂。她面颊上又是雨又是泪又是汗,头发散乱的披在脸上。她咬紧嘴唇,一句话也不 说,也不允许自己哭出来,她只是发疯般要摆脱安骋远。安骋远也发疯般抱紧了她。要把她 拖回家里。她死命用力的咬住嘴唇,嘴唇破了,血滴了下来,滴在他白色的毛衣袖子上。他 惊悸的看着,狂乱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