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罗眯起眼睛,扫了一眼这群愚蠢的疯子,然后一拍膝盖,说:“我要宣布一个决定。”
“什么?什么?”“这次旅行到纽约有什么意义?你们现在都在干什么下贱活儿?伙计们,我的意思是你们要到哪里去?你们开着破车,在这样的黑夜里要到美国的什么地方?”
“你们要到哪里去?”狄恩模仿着他的口气说道。我们都坐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我们大家都再也没说什么,唯一该做的事就是走。狄恩跳起来说我们已经准备好了,该到弗吉尼亚去了。他冲了一把澡,我用屋里现成的米做了一大盘饭。玛丽露把狄恩的袜子也补好了。我们都准备好了,就等出发。狄恩、卡罗和我开车到了纽约,我们答应卡罗30小时以后再见,那时我们在一起度过除夕之夜。现在,夜已深了,他在时代广场下了车。我们继续前进,又一次穿过漂亮的隧道,进入新泽西,来到了大路之上。狄恩和我轮流开车争取10个小时赶到弗吉尼亚。“这是我们俩头一次单独在一起,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同你谈谈。”狄恩说道。于是他滔滔不绝地说了一个晚上。不知不觉中,我们驶过了沉睡的华盛顿,来到了弗吉尼亚旷野。黎明时分,我们渡过了阿波马托克斯河。上午八时,汽车停在了我哥哥家的门口。一路上,狄恩对于他所看到的一切,他所提到的一切以及路上遇到的一切都兴致勃勃。他显得那么虔诚,真有些不可思议。“当然,没有人能够告诉我们没有上帝,我们遇到的一切都是上帝的造物。你还记得吗,索尔?我头一次来纽约时想让查得·金给我讲讲尼采,你看,这事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万事万物依然完好无损,上帝肯定存在着。希腊灭亡以后,许多事情谬误百出,你无法用几何的方式来证明它,就是这么回事。”他的手握成了拳头。汽车仍然沿着道路中央的白线飞驰。“不仅如此,你我都明白我没有足够的时间来解释为什么我们知道上帝的存在。”我只是叹息生活的艰难——我的家庭很穷,然而我真想帮帮露西尔,她也很穷,还带着一个女儿。“你知道,艰难是诘难上帝存在的一个笼统说法,这并不是什么障碍。我的头怎么乱哄哄的。”他一边嚷着,一边捶着头,然后跳下汽车,去买了几包香烟。他的举动有些象格鲁科·马克斯。格鲁科·马克斯总是这样,走起路来急促有力,衣服后摆不停地飘动,不同的是狄恩的衣服没有后摆。“自从丹佛分手以后,索尔,许多事情——哦,也就是这些事情我想了又想。我过去常常进出教养院,成了一个小阿飞,用偷汽车的方法来炫耀自己。得到心理上的满足,还以此自以为是。现在,我的所有罪过都抵消了,只有我才知道我再也不会去犯罪了,至于其他的我就无能为力了。”我们的车在行驶时,路上有个小孩向汽车扔了几块石头。“谢谢。”狄恩说,“有那么一天,他向一辆汽车扔石头,石头砸碎了挡风玻璃,司机由此而撞死——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小孩。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吗?上帝毫无疑问存在着,当我们在这条路上行驶时,我毫不怀疑上帝会保佑我们,即便你开车时心里惴惴不安,”(我讨厌开车,尤其讨厌小心翼翼地开车)——“但一切都会顺利的,你不会把车翻到路边,我也可以睡觉。更重要的是我们都了解美国,我们是在自己的家里,我可以跑遍美国的所有地方,得到我想要得到的一切。因为到处都是一样的,我了解所有的人,我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我们可以应付自如地来往穿梭于这个令人咋舌的盘枝错节的社会。”他说的话听起来有些不知所云,但它们的意思却简洁明了。我做梦也没有想过狄恩会成为一个神秘主义者,这是他最初的神秘主义,其新奇和杂乱的程度有点象圣徒w·C·菲尔茨晚年时的情景。
同一天晚上,我们把家具装上车,然后掉头朝北向纽约方向返回。我姨妈也坐在车上,用她那半聋的耳朵,好奇地听着狄恩的高谈阔论。狄恩坐在那里,海阔天空地吹着他在旧金山工作时的经历。我们又重温了一个司闸员工作的所有细节。汽车经过铁路时,他跳下车实他讲解,给我们看一个司闸员怎样给飞驰的列车发信号,我姨妈靠在后座上睡着了。早上四点,我们的车到了华盛顿,狄恩又打电话到圣弗朗西斯科找凯米尔。我们刚刚离开华盛顿,一辆警车便鸣着笛追上了我们。虽然我们的车速只有大约30英里,他们还是要我们交纳超速罚金,按照圣弗朗西斯科的交通规则是可以这么开的,“你们这些家伙以为自己是从圣弗朗西斯科来的就可以在这里想开多快就开多快吗?”交通警哼哼唧唧他说。
我和狄恩一起来到警察局,想向警察解释一下我们没有钱,他们说如果我们不交钱的话今天晚上就要拘留狄恩。当然,我姨妈有钱,她总共有20元,正好可以交15元的罚金。原来,在我们和警察争执时,一个警察跑出去瞄了一眼我姨妈,她靠在汽车后座上打盹,正好看到了他。
“别害怕,我可不是娼妇,身上也没带枪。你要是想过来搜查汽车就只管来好了。我同我的侄子一起回家,这家具可不是偷来的,是我侄媳妇的,她刚生了一个小孩,要搬到新家去。”这个警察被窘得狼狈不堪,悻悻地退回警察局。我姨妈还是替狄恩交了罚金,否则我们都要被扣在华盛顿。在这个糟透了的世界上,我姨妈可是一位让人尊敬的女人。她太了解这个世界了。后来她把那个警察的事告诉了我们。“他藏在树后,想看看我长得什么样,我告诉他——我告诉他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来搜车,我可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她知道狄恩有点怕羞,而我因为同狄恩在一起,所以也有点怕羞。狄恩和我听了这些都很气愤。
我姨妈曾经说过,除非男人统统跪在女人脚下请求饶恕,否则这个世界永远别想太平。狄恩也同意这一点,他曾经多次向别人提起这些。“我常常恳求玛丽露忘记以前我们俩之间的争吵,给我深深的理解和纯洁的爱——她明白这些,但却常常要胡思乱想——她总是听我的。她不知道我是多么爱她,她能决定我的命运。”
“事实是我们都不理解女人,总是把过错归咎于她们。我们只有这么多能耐。”我说。
“然而事情并非这么简单,”狄恩严肃他说,“安宁会突然降临,我们不知道它何时会来,不是吗,伙计?”他很固执,却又显得茫然,新泽西很快被甩在了车后。清晨,我开着车来到了帕特森。狄恩靠在后座上睡着了。早上八时,我们到了家,玛丽露和埃迪·邓克尔正坐在那里,从烟灰缸里捡香烟屁股抽。狄恩和我走了以后,他们什么也没吃过。姨妈买来了一大堆食物,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
4
现在这三个西部仔该在曼哈顿找新的窝了。卡罗在约克大街那里有一套公寓,我们打算当天晚上就搬过去住。狄恩和我在那里睡了整整一天。醒来时,外面下起了暴风雪,这场大雪迎来了1948年的除夕。埃迪·邓克尔坐在我的安乐椅里,叙述着去年除夕时的情景。“那时我在芝加哥,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我在北克拉克大街的旅馆靠窗而坐。楼下面包房的香味扑鼻而来。我虽然身上一个钱也拿不出来,但还是下了楼,与面包房里的姑娘聊起天来。她免费给了我面包和可可饼,我跑回房间,一口气把它们都吃了,然后安安稳稳地睡了一晚上。还有一次,在犹他州的法明顿,我和爱德·华尔一起在那里干活——你还记得爱德·华尔吗?他是丹佛一个农场主的儿子——我躺在床上,突然看见我死去的母亲正站在房间的角落里,周身发着光。我叫了声:‘妈!’她立刻消失了。我经常这样的活见鬼。”埃迪一边说,一边不住地点着头。
“你准备把盖拉蒂怎么办?”
“哦,看着办吧。我们总会到新奥尔良的,你不是这么想的吗?”他又向我求起援来,一个狄恩居然还不能完全解决他的问题,他还是想过这件事的,看样子他已经爱上盖拉蒂了。
“你自己准备怎么办,埃迪?”我问。
“我不知道,”他说,“走到哪儿算哪儿。我要去看看生活,”他象背书似地重复着狄恩的话。现在,他有些不知所措。还沉浸在芝加哥的那个夜晚,独自在冷清的房间里啃着热可可饼时的情景里。
窗外,暴风雪在空中飞扬。在纽约,盛大的晚会快要开始了,我们都准备去参加。狄恩把他那个破衣箱收好扔在汽车里,于是我们走进了这个欢乐的夜晚。我姨妈因为想到我哥哥下星期就会来看她,也显得很高兴。她坐在那里看报纸,等着听从时代广场传来的除夕广播。在驶入纽约的途中,我们的车一直在冰上滑行。狄恩开车时我从不惊慌,他在无论什么样的环境中都能平稳地驾驶汽车。收音机修好了,他正收听着疯狂的流行音乐,这音乐强烈地吸引着我们。我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我也顾不了那么许多了。
大约就在那个时候,一个奇怪的念头困扰着我。事情是这样的:我总觉得好象忘记了什么。在狄恩来之前,我大概打定了一个主意。现在,这个主意就在我脑子里旋转,但就是无法清楚地表达出来。我不住地弹着手指,试图回忆起来,却仍然无济于事。我甚至跟别人说起过这件事,但是说不清这到底真是我打定的一个主意,还仅仅是我早已忘却了的一个想法。它困扰着我,使我坐立不安。这也许同“尸衣旅客”有关。我曾经同卡罗·马克斯面对面地坐在两把椅子里,我告诉他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奇怪的阿拉伯人,在沙漠中追逐着我,我拼命奔逃,但最后还是在我跑进保护城之前被他追上了。“我是谁呢?”卡罗问。我们想了又想。我猜它可能是我自己,裹着一件尸衣。但并非如此。在生活的沙漠中,我们所有人都将要被某件事情、某个人、某种意志所追逐,并且在我们进入天堂之前把我们抓住。现在回想起来,这个人只有是死神:死神将在我们进入天堂之前把我们抓住。
生活本身是令人痛苦的,我们必须忍受各种灾难,唯一的渴望就是能够记住那些失落了的幸福和欢乐。我们曾经在生命中拥有这些幸福和欢乐。现在它们只能在死亡中才能重现(尽管我们不愿承认这一点),但谁又愿意去死呢?这些纷杂的思绪不断在我的脑海中涌现。我把这一切告诉了狄恩,他本能地意识到这一点,并且也渴望能够宁静地死去。然而,因为我们所有的人都不可能再生,所以,他,自然而然,也并不想这么干。我同意他的观点。
我们去寻找我的纽约的朋友们,他们也是些时值青春的疯子。我们先来到汤姆·塞布鲁克家。汤姆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热情、慷慨、随和,只是有一次他突然心情郁闷,没对任何人说一句话便跑了。今天晚上他显得异常兴奋。“索尔,这些人太棒了,你在哪儿发现的?我从来没有见过象他们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