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我个人不会痛恨自己曾经有过的任何所谓风格的重复,正如你所感觉到的、 《把你的脚捆起来》跟几年前写的《一个朋友在路上》有精神的联系。有时会回去的, 我觉得没有这样的一个人他永远往前走,一个人的创作,在某种意义上都有极限,想象 的空间在缩小。我觉得30岁以后的想象力无可挽留地衰退了,我现在很难保证我能否写 出《我的帝王生涯》那样的作品来。
林:考虑到想象力的衰退,在你今后的创作中将以什么去替代它来支撑你的小说空 间?苏:现在可能转向对所谓个人情感方面的表现,像《那种人》、《把你的脚捆起来》 这样的作品,至少在这几年里可能在我的创作中会出现得多一些,我特更多地从个人生 命内在体验的方面思考与对待小说。
林:这里我想起一个话题,就是有人将你的少年故事之类的小说看作是一种对现实 生活经验匮乏的补偿,对此你自己怎么看的呢?苏:可能在有些评论者的眼中没有一个 作家的生活不会是匮乏的,而我始终认为没有一个人的生活是匮乏的。一个关在牢里三 十年不见天日的人,一个在社会上三十年不停奔走参加了各种重大的社会活动的人,这 两人之间有一种不可比性。前者面对的是自己的灵魂,三十年里沉思默想,也与这个世 界、宇宙对话,他的生活不仅不匮乏、而且更厚重纯净,这恰拾是文学所倚重的。而另 一种生活,它的社会信息量固然很大,但不一定对你的写作产生益处。当然我的意思不 是就此强调作家应该过前一种生活,而是想指出,对一个作家来讲不存在生活匮乏的问 题,作家写作是一种心灵的创造活动,它遇到的问题准确地说应该是想象力的匮乏、创 造力的匮乏。
我们现在一些人考虑小说,仍有这么一种习惯的思维模式,就是想将小说从艺术中 分开。小说因为用语言说话,它必须记载社会事件、人际关系等等,这就引起歧义,实 际上一个小说家跟一个画家、一个音乐家在内在精神联系上是一致的。一种新的音乐会 被认为创造了对世界的沉思默想的新的形式,没有人指责它对社会不关注,而这样的指 责却每每落到小说家头上。
林:从客观上讲,小说运用的语言,是许多东西共用的,像法律、通讯报道、政令 文件等等。作为艺术的符号,它远没有色彩之于画家、音符之于音乐家那央纯净。
苏:是的。我是更愿意把小说放到艺术的范畴去观察的。那种对小说的社会功能、 对它的拯救灵魂:推进社会进步的意义的夸大,淹没和极曲了小说的美学功能。
小说并非没有这些功能和意义,但是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小说原始的动机,不可能 承受这么大、这么高的要求。小说写作完全是一种生活习惯,一种生存方式,对我来说, 我是通过小说把我与世界联系起来的,就像音乐家通过音乐、政治家通过政治,其他人 通过其他方式和途径,与世界联系起来一样。
林:在你的很多小说中都一再出现“逃亡”这个动作,它是你小说写作时的一个兴 奋点吗?苏:你提的这一点蛮有意思。“逃亡”好像是我所迷恋的一个动作,尤其是前 些年的创作。入只有恐惧了、拒绝了才会采取这样一个动作,这样一种与社会不台作的 姿态,才会逃。我觉得这个动作或姿态是一个非常好的文学命题,这是一个非常能够包 罗万象的一种主题,人在逃亡的过程中完成了好多所谓他的人生的价值和悲剧性的一面。 我的一个短篇就叫《逃》,还有中篇《一九三四年的逃亡》。小说不是按照理性的、逻 辑的东西来阐述、来展开的,小说必须从形象着手,说穿了就是从某一种动作着手,有 时候就是一些动作,结果成了小说的出发点或背景。
林:在你的短篇小说结构上,给我印象很深的一点就是它的回环,有时是封闭的有 时是半封闭的一个圆,这在《妻妻成群》、《一九三四年的逃亡》、《米》等中长篇中, 也很内在地支撑着你的小说。它们的这种形式感往往将人引向你的小说中的宿命意昧和 循环论思想的把握。
苏:有时候好的主题与好的形式真是天衣无缝的。
这么一种人物的循环、结构的循环导致了主题的、思想方面的宿命意味的呈现。有 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只是先有了形象上的回旋,写出来后我心满意足,发现了这种循 环的思想意义。
林:也就是说小说的形式感将你引向了思想意味的求救。
苏:我说这种形式感与世界现有关系,恐怕不算玄吧。比如你发现有些作家他经常 乱写,写着写着突然插进一段泥沙俱下的胡说八道,这跟他对世界的拒绝态度、对这个 世界把握时的梦晓特征及批评这个世界的情绪状态是有关系的。形式的背后就站着那个 怪人。我对这个世界人生的看法确实有一种循环论色彩,从远处看,世界一茬接一茬、 生命一茬接一茬、死亡一茬接一茬,并没有多少新的东西产生,你要说二十世纪的世界 与十五世纪的世界,除了表面上的社会结构之类的东西不同,在本质上没有什么变化, 都是一个国家一群人在那里从事某种职业或事业谋生,在那里生老病死。
林:读你最近的短篇《那种人》,感到它的结尾也是暗示那种循环,只是它以悖反 的形式出现而已。现在我又想谈谈你的少年故事了,我觉得《舒农或南方的故事》这一 篇将你的少年故事中的一些东西推向了极致,我是指其中的舒农,作为一个少年在成人 世界里的生活、受到种种的压抑以致畸形和变态,一种毁灭的激情异常灼人。
苏:对,不过我倒不认为是什么变态,而是一种对抗,在一种你所说的压抑的环境 下,我要写出的是一种对抗的姿态,只是我将它按在了一个小孩的头上,而且他所对抗 的对象,从他的家庭家族出发,可以引申到整个世界。
林:也就是说,他所承载的是此在的现实的某种感受和情绪。我觉得这一篇突出, 还在于它与《桑园留念》、《杂货店的女孩》等相比,对美的留恋和流逝的表现相对淡 化一些,而后者在丹玉、蕾这样的女孩的形象上给人强烈的印象。
苏:我的小说中普遍有这么一种情结,美是特别容易被摧毁的,本来就不多,很容 易受伤害,或者说是变质。还有好多小说中我自己想是美的退化和伤害。这种东西从小 孩的眼光看取,是最敏感的或者说是最清楚的。
林:又是不知不觉的。当你客观冷峻地写非常成人化的题材的时候,这种情绪或者 说情结仍然存在,而且往往通过女性形象的创造而传达得更为浓例一些,像梅珊、颂莲、 织云等,还是刘素子,她虽着墨不多,却因此给人很深的印象。
苏:我有这么一种愿望,刘素子还是应该在浴盘里洗澡的女孩子,而后来她给土匪 枪到山上去了。这些说穿了没有什么新的东西,因为在我们的古典小说中美的幻灭是一 贯的主题。从古典小说中我们经常看到,所有美的东西都是易被摧毁的,所有美好的事 物都是备受摧残与折磨,最后传达出悲观的宿命论。从中生发出某种对世界对人生的感 悟,现代小说难以摆脱这种精神价值,这也是一种人文精神。我认为我的小说好多没有 太强的现代意识;传统中有很多东西是不能背弃的。
林:你的小说对女性人物的表现,除了传达出美的幻灭、摧折和变质外,另一个很 突出的情绪是孤独,这方面我觉得《樱桃》最具有代表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