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看画院。国家画院在西中区闹市口,匹对着特拉伐加方场一百八十四英尺高的纳尔逊 石柱子。院中的画不算很多,可是足以代表欧洲画史上的各派,他们自诩,在这一方面,世 界上那儿也及不上这里。最完全的是意大利十五六世纪的作品,特别是佛罗伦司派,大约除 了意大利本国,便得上这儿来了。画按派别排列,可也按着时代。但是要看英国美术,此地 不成,得上南边儿泰特(Tate)画院去。那画院在泰晤士河边上;一九二八年水上了 岸,给浸坏了特耐尔(Joseph MalDord Wil#iam Turner, 17#5—1851)好多画,最可惜。特耐尔是十九世纪英国最大的风景画家,也是印象 派的先锋。他是个穷苦的孩子,小时候住在菜市旁的陋巷里,常只在泰晤士河的码头和驳船 上玩儿。他对于泰晤士河太熟了,所以后来爱画船,画水,画太阳光。再后来他费了二十多 年工夫专研究光影和色彩,轮廓与内容差不多全不管;这便做了印象派的前驱了。他画过一 幅《日出:湾头堡子》,那堡子淡得只见影儿,左手一行树,也只有树的意思罢了;可是, 瞧,那金黄的朝阳的光,顺着树水似的流过去,你只觉着温暖,只觉着柔和,在你的身上, 那光却又像一片海,满处都是的,可是闪闪烁烁,仪态万千,教你无从捉摸,有点儿着急。 特耐尔以前,坚士波罗(Gainsborough,1727—1788)是第一个人脱 离荷兰影响,用英国景物作风景画的题材;又以画像著名。何嘉士(Hogarth,16 97—1764)画了一套《结婚式》,又生动又亲切,当时刻板流传,风行各处,现存在 这画院中。美国大画家惠斯勒(Whistler)称他为英国仅有的大画家。雷诺尔兹 (Reynolds,1723—1792)的画像,与坚士波罗并称。画像以性格与身份 为主,第一当然要像。可是从看画者一面说,像主若是历史上的或当代的名人,他们的性格 与身份,多少总知道些,看起来自然有味,也略能批评得失。若只是平凡的人,凭你怎样 像,陈列到画院里,怕就少有去理会的。因此,画家为维持他们永久的生命计,有时候重视 技巧,而将“像”放在第二着。雷诺尔兹与坚士波罗似乎就是这样的人。他们画的像,色调 鲜明而缥缈。庄严的男相,华贵的女相,优美活泼的孩子相,都算登峰造极;可就是不大 “像”。坚氏的女像总太瘦;雷氏的不至于那么瘦,但是像主往屯退回他的画,说太不像。 ——国家画院旁有个国家画像院,专陈列英国历史上名人的像,文学家,艺术家,科学家, 政治家,皇族,应有尽有,约共二千一百五十人。油画是大宗,排列依着时代。这儿也看见 雷坚二氏的作品;但就全体而论,历史比艺术多的多。
泰特画院中还藏着诗人勃来克(Wil#iam Blake,1757—1827) 和罗塞蒂(Dante Gabriel Rossetti,1828—1882)的 画。前一位是浪漫诗人的先驱,号称神秘派。自幼儿想象多,都表现在诗与画里。他的图案 非常宏伟;色彩也如火焰,如一飞冲天的翅膀。所画的人体并不切实,只用作表现姿态,表 现动的符号而已。后一位是先拉斐尔派的主角;这一派是诗与画双管齐下的。他们不相信 “为艺术的艺术”,而以知识为重。画要叙事,要教训,要接触民众的心,让他们相信美的 新观念;画笔要细腻,颜色却不必调和。罗氏作品有着清明的调子,强厚的感情;只是理想 虽高,气韵却不够生动似的。当代英国名雕塑家爱勃斯坦(Jacob Epstein) 也有几件东西陈列在这里。他是新派的浪漫雕塑家。这派人要在形体的部分中去找新的情感 力量;那必是不寻常的部分,足以扩展他们自己情感或感觉的经验的。他们以为这是美,夸 张的表现出来;可是俗人却觉得人不像人,物不像物,觉得丑,只认为滑稽画一类。爱氏雕 石头,但是塑泥似乎更多:塑泥的表面,决不刮光,就让那么凸凸凹凹的堆着,要的是这股 劲儿。塑完了再倒铜。——他也卖素描,形体色调也是那股浪漫劲儿。
以上只有不列颠博物院的历史可以追塑到十八世纪;别的都是十九世纪建立的,但欧战 院除外。这些院的建立,固然靠国家的力量,却也靠私人的捐助——捐钱盖房子或捐自己的 收藏的都有。各院或全不要门票,像不列颠博物院就是的;或一礼拜中两天要门票,票价也 极低。他们印的图片及专册,廉价出售,数量惊人。又差不多都有定期的讲演,一面讲一面 领着看;虽然讲的未必怎样精,听讲的也未必怎样多。这种种全为了教育民众,用意是值得 我们佩服的。
1936年10月19日作。
(原载1936年12月《中学生》第70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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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全编 公园
英国是个尊重自由的国家,从伦敦海德公园(Hyde Park)可以看出。学政治 的人一定知道这个名字;近年日报的海外电讯里也偶然有这个公园出现。每逢星期日下午, 各党各派的人都到这儿来宣传他们的道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井水不犯河水。从耶 稣教到共产党,差不多样样有。每一处说话的总是一个人。他站在桌子上,椅子上,或是别 的什么上,反正在听众当中露出那张嘴脸就成;这些桌椅等等可得他们自己预备,公园里的 长椅子是只让人歇着的。听的人或多或少。有一回一个讲耶稣教的,没一个人听,却还打起 精神在讲;他盼望来来去去的游人里也许有一两个三四个五六个……爱听他的,只要有人驻 一下脚,他的口舌就算不白费了。
见过一回共产党示威,演说的东也是,西也是;有的站在大车上,颇有点巍巍然。按说 那种马拉的大车平常不让进园,这回大约办了个特许。其中有个女的约莫四十上下,嗓子最 大,说的也最长;说的是伦敦土话,凡是开口音,总将嘴张到不能再大的地步,一面用胳膊 助势。说到后来,嗓子沙了,还是一字不苟的喊下去。天快黑了,他们整队出园喊着口号, 标语旗帜也是五光十色的。队伍两旁,又高又大的马巡缓缓跟着,不说话。出的是北门,外 面便是热闹的牛津街。
北门这里一片空旷的沙地,最宜于露天演说家,来的最多。也许就在共产党队伍走后 吧,这里有人说到中日的事;那时刚过“一二八”不久,他颇为我们抱不平。他又赞美甘 地;却与贾波林相提并论,说贾波林也是为平民打抱不平的。这一比将听众引得笑起来了; 不止一个人和他辩论,一位老太太甚至嘀咕着掉头而去。这个演说的即使不是共产党,大约 也不是“高等”英人吧。公园里也闹过一回大事:一八六六年国会改革的暴动(劳工争选举 权),周围铁栏干毁了半里多路长,警察受伤了二百五十名。
公园周围满是铁栏干,车门九个,游人出入的门无数,占地二千二百多亩,绕园九里, 是伦敦公园中最大的,来的人也最多。园南北都是闹市,园中心却静静的。灌木丛里各色各 样野鸟,清脆的繁碎的语声,夏天绿草地上,洁白的绵羊的身影,教人像下了乡,忘记在世 界大城里。那草地一片迷蒙的绿,一片芊绵的绿,像水,像烟,像梦;难得的,冬天也这 样。西南角上蜿蜒着一条蛇水,算来也占地三百亩,养着好些水鸟,如苍鹭之类。可以摇 船,游泳;并有救生会,让下水的人放心大胆。这条水便是雪莱的情人西河女士(Harr iDet Westbro#k)自沉的地方,那是一百二十年前的事了。
南门内有拜伦立像,是五十年前希腊政府捐款造的;又有座古英雄阿契来斯像,是惠灵 顿公爵本乡人造了来纪念他的,用的是十二尊法国炮的铜,到如今却有一百多年了。还有英 国现负盛名的雕塑家爱勃司坦(Epstein)的壁雕,是纪念自然学家赫德生的。一个 似乎要飞的人,张着臂,仰着头,散着发,有原始的扑拙犷悍之气,表现的是自然精神的化 身;左右四只鸟在飞,大小旁正都不相同,也有股野劲儿。这件雕刻的价值,引起过许多讨 论。南门内到蛇水边一带游人最盛。夏季每天上午有铜乐队演奏;在栏外听算白饶,进栏得 花点票钱,但有椅子坐。游人自然步行的多,也有跑车的,骑马的;骑马的另有一条“马” 路。
这园子本来是鹿苑,在里面行猎;一六三五年英王查理斯第一才将它开放,作赛马和竞 走之用。后来变成决斗场。一八五一年第一次万国博览会开在这里,用玻璃和铁搭盖的会 场;闭会后拆了盖在别处,专作展览的处所,便是那有名的水晶宫了。蛇水本没有,只有六 个池子;是十八世纪初叶才打通的。
海德公园东南差不多毗连着的,是圣詹姆士公园(St.James′s Par k),约有五百六七十亩。本是沮洳的草地,英王亨利第八抽了水,砌了围墙,改成鹿苑。 查理斯第二扩充园址,铺了路,改为游玩的地方;以后一百年里,便成了伦敦最时髦的散步 场。十九世纪初才改造为现在的公园样子。有湖,有悬桥;湖里鹈鹕最多,倚在桥栏上看它 们水里玩儿,可以消遣日子。周围是白金罕宫,西寺,国会,各部官署,都是最忙碌的所 在;倚在桥栏上的人却能偷闲赏鉴那西寺和国会的戈昔式尖顶的轮廓,也算福气了。
海德公园东北有摄政公园,原也是鹿苑;十九世纪初“摄政王”(后为英王乔治第四) 才修成现在样子。也有湖,摇的船最好;坐位下有小轮子,可以进退自如,滚来滚去顶好玩 儿的。野鸽子野鸟很多,松鼠也不少。松鼠原是动物园那边放过来的,只几对罢了;现在却 繁殖起来了。常见些老头儿带着食物到园里来喂麻雀,鸽子,松鼠。这些小东西和人混熟 了,大大方方到人手里来吃食;看去怪亲热的。别的公园里也有这种人。这似乎比提鸟笼有 意思些。
动物园在摄政园东北犄角上,属于动物学会,也有了百多年的历史。搜集最完备,有动 物四千,其中哺乳类八百,鸟类二千四百。去逛的据说每年超过二百万人。不用问孩子们去 的一定不少;他们对于动物比成人亲近得多,关切得多。只看见教科书上或字典上的彩色动 物图,就够捉摸的,不用提实在的东西了。就是成人,可不也愿意开开眼,看看没看过的, 山里来的,海里来的,异域来的,珍禽,奇兽,怪鱼?要没有动物园,或许一辈子和这些东 西都见不着面呢。再说像狮子老虎,哪能随便见面!除非打猎或看马戏班。但打猎遇着这 些,正是拚死活的时候,哪里来得及玩味它们的生活状态?马戏班里的呢,也只表演些扭捏 的玩艺儿,时候又短,又隔得老远的;哪有动物园里的自然,得看?这还只说的好奇的人; 艺术家更可仔细观察研究,成功新创作,如画和雕塑,十九世纪以来,用动物为题材的便不 少。近些年电影里的动物趣味,想来也是这么培养出来的;不过那却非动物园所可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