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报喜的来报?”
“是的。”
“报到苏州,还是报到这里?”
洪钧蓦然意会,李婆婆看去是个乡里老妪,其实胸有丘壑,极其厉害。那些听来平淡无奇的家常闲谈,却是绵里藏针,一不当心,就会扎手。这“报到苏州,还是报到这里”的一问,等于在探问洪钧以何身份视蔼如?如果只报苏州,不报烟台,便显有轩轻,不以为烟台是他的“岳家”。
有此警觉,就不会失言,洪钧从容答说:“也报苏州,也要报这里。”
这下,李婆婆才不作矜持之态,喜孜孜地说:“我们母女,明年四月里专等好音。”
“这,”洪钧顿觉双肩沉重,有不胜负荷之感,“只怕会— ”
“不会的!”李婆婆抢着说,“只要心好,菩萨一定保佑。万一,万一有什么,三爷,你也不要灰心。你迟早要发达的。”
由此开始,便谈些不相干的闲话了。蔼如亦就不须躲开,大大方方地走了进来,脸上装得没事人似地,仿佛根本不知道洪钧跟她母亲在谈些什么。
见她表情如此,李婆婆和洪钧都体谅她,怕她受窘,亦都刻意不提亲事。可是,别人就不同了。只听脚步杂沓,领头的是小王妈,后面跟着阿翠和打杂的,个个面带笑容,一望而知是来贺喜的。
“恭喜婆婆,恭喜三爷,小姐!”小王妈回首喊道:“拿红毡条来!”
“干什么?”蔼如大声嚷道:“别闹,别闹!”
“是呀!”洪钧也含笑谦辞,“不敢当。”
“这个头一定要磕的。快拿红毡条来。”
其实根本就未曾携红毡条来,小王妈亦不过口头客气而已。闹过一阵,终于是李婆婆出言劝阻,方始作罢,只行常礼道贺。
接着,便开饭了。小王妈一面安置席面,一面又说客气话,不曾备得什么好菜,委屈“姑爷”之类。倒使得一向熟不拘礼的洪钧,大感局促。
“你别闹这些虚文了!”李婆婆向小王妈说,“倒是有句很正经的话,你听着:打今天起,小姐不在望海阁住了。你看是挪到这里来住,还是另外找房子呢?”
听得这话,洪钧和蔼如不约而同地发一声:“哦!”是被提醒了,这是最要紧的一件事。否则还不算从良。
“哦!”小王妈却不怎么起劲,反问一句:“婆婆看呢?”
原来小王妈在望海阁无当家人之名,有当家人之实,她不能不打打算盘。局账向例三节结算,而年节尤关重要。如果蔼如此时“摘牌子”,禀报县衙门“脱籍从良”,上千银子的局账就很难收得到了。而平时凭折子所取的柴米油盐、鸡鱼鸭肉,这一大笔伙食,却少不得人家分文。倘是王孙巨贾,量珠来聘,上千银子也吃亏得起;甚至报些虚账,亦不愁没有着落。如今看洪钧与蔼如的这段姻缘,颇有鼓儿词上所描画的“落难公子与千金小姐后花园私订终身”的味道,往后的荣华富贵是另一回事,眼前不能先落个债主盈门,无以搪塞的结局。所以她淡档地敷衍着李婆婆,而心里却另有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