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诉他我妻子已经先于我们划为右派了。
他十分震惊:“为什么?”
我简述了一遍后,他连连摇头叹息:“我有言、有行、有文章,不管对错,还能找着点 茬口,她… ”
“你真认为你的文章反党了吗?”我认真地问。
“现在是从效果追溯你的动机,而不是从你的动机,判断你的效果。”他侃侃而谈, “维熙,说句私房话,我认为这是匈牙利事件在中国投下的阴影,才对知识分子操动干 戈。”
“被匈牙利事件吓昏了?”我问。
“所以杀鸡吓猴。这真是中国的悲剧。”
连声叹息之余,我和他都沉默了。加上绍棠爱人曾彩美,本来不爱说话。屋子里静得如 同没有人迹的沙漠一般。
“你要丢掉幻想。”许久之后,他说。
“可是周游叫我去摘‘社教’呢!”
“他的好心固然可敬,但这不是他能力挽狂澜的。”
“也许会出现一个意外吧!”
他苦涩地笑笑:“但愿如此吧!我希望你能幸免于难。”
我不敢久留。借着夜幕为屏,他送我到路口的汽车站,握手告别。他的手大我一轮,致 使我感到这次握别格外有力。说不尽的难言之隐,都在这紧紧地一握之中了。
此刻,他那只手在擦着眼镜。不停地擦,可以判断出那完全是潜意识的机械动作。
“从维熙!你坐到靠前一点来。”有人招呼我。
不是商量,而是命令。我平日喜欢坐后排边座,没有一个人过问。今天后排靠边的地 方,还坐着王蒙、浩然、李希凡……以及者作家端木蕻良、李克、李微含……我很快理解了 呼喊我的意义。
呼喊我的是市文联秘书长田稼同志。他有着敦敦实实的身体,白胖胖的脸庞,显得非常 健康。可能是劳心太多之故,过早歇顶,因而在健康的体魄上,点缀了微少的老痕。当找遵 命往前挪动席位时,他两只大眼睛专注地盯着我,仿佛我脸上有什么肮脏的东西似的——对 了!这天早晨我心里忙忙乱乱,只刷了牙,当真忘了洗脸。
和我并排坐在头排的人物,我记得清清楚楚的有邓友梅、陈模。剩下几个座位,上面坐 着工人作家赵坚、高延昌、李维廉……还有《中国青年报》和《北京日报》反右办公室的工 作人员,《北京日报》的代表是小个子周铁生。
此起彼落的批判之词,我今天已无法还原。反正紧紧围绕刘绍棠篡改毛泽东文艺路线而 兴师问罪,是这次会议的主旋律我倒难以忘却。老实说,这也是意料之中的罪名。在济济文 坛,惟独牛犊子刘绍棠对延安文艺座谈会直面提出了修正意见,冒犯了神的尊严,岂能得到 宽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