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垮徐钟师的猖狂反动气烙!”口号在会场轰鸣起来。
一呼百应,连我们这群人中也发出讨伐之声。
“先整他的态度!”
“叫他低头!”
“这老右派是花岗岩脑袋!”
我的心怦怦乱跳,情不自禁地朝丁紫望去。她面色苍白如纸,嘴唇连连翕动。情绪沸腾 的会场,淹没了她的声音。她焦急、尴尬、茫然不知所措。
好在因为徐的态度极端恶劣而使会议中途夭折。当愤怒的群众举着拳头高呼“打倒”、 “严惩”之类的口号时,徐钟师竟然连连拱手抱拳,微笑,向群众致谢:“感谢各位关照! 感谢各位关照!”没有几天,徐钟师被送劳动教养。案由么,据说是同意大右派储安平的 “党天下”谬论,态度恶劣至极。
其实,批斗徐钟师时,已至反右后期。但在当时,他是我们中间处理最重的一个。具有 象征意义的是,报社刚刚落成不久的四楼礼堂,是以新闻工作者协会集会,声讨刘宾雁的右 派罪行— 刘宾雁的好友戚学毅,以跳楼表演了“士为知己者死”— 为开端(当然他的死 还有其他原因);徐钟师又以嘲弄反右会场,作为报社反右斗争的收场。
1957年的初夏来得特别早,刚进6月,礼堂就已闷热如蒸锅。斗争刘宾雁那天,正是 炎炎夏日,我坐在后排靠窗户的地方,已热汗淋淋。高父个儿大鼻子的刘宾雁,站在批斗席 上不断地抹汗。粗粗的男低音和尖利的女高音组成的讨伐声,正在大礼堂里回荡之时,突然 坐在我前几排座位上的一个男人,离位站起。当我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时,他猛然登上四楼 窗台,像高台的跳水运动员那样,鱼跃而下。麻线胡同一个挎着篮子买菜的老太太,被突然 凌空而坠的庞然大物吓得坐倒在路旁。
会场乱了。楼下乱了。街上乱了。
会议被这突然事件所惊呆。尽管掌握会场的主席,惊愕过后以精辟的语言指出这是反动 分子干扰对刘宾雁进行批判的丑恶表演,说了些“物以类聚”、“兔死狐悲”之类鼓动战斗 情绪的话,但大会会场仍然被戚学毅之死蒙上了一层阴影。
血 我探头往下看时,看见了鲜红的血。
我头脑里总是盘旋着他迈上窗台,纵身跳向漠漠大气的姿态。
我垂下头。我捂上脸。
我不敢走出会场,也不能再探头下望。但耳朵里倾听的不再是那些义愤的讨伐之词,而 在用全部神思倾听楼下街道上的嘈杂声音。
我希望他还活着。我希望他仅仅跌断了双腿。
但是,我听到有人在楼下呼喊:
“这个家伙为右派分子殉葬了!”
(《走向混沌》第一部问世后,戚学毅之侄曾从浙江写信给我,对我能披露其叔在五七 年之举表示敬意。同时,他言及其叔之死,不仅仅是“士为知己者死”,其更主要的内涵, 是对五七年反右——整肃知识分子的抗议。)
我是个很懦弱的人,又在文学创作上充满自卑。文联开会,多坐在角角上;单位组织去 香山旅游,我永远坐汽车的最后排。我觉得同代的青年作家都比我有才气,因而常常是沉默 寡言。我喜欢音乐,但不会跳舞。然而1957年的强台风,硬是使我像树叶跌进旋涡,并在 这个舞池中旋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