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诵着:“……旧帽遮颜过闹市,破船载酒泛中流。”
他没有接上我的话茬,打诨他说:“我也需要告诉你两句,老弟:树林子大,这儿什么 鸟儿都有!”哑谜般的话语结束之后,他扭过头睡去了。
这就是王蒙划右后的一幅精神肖像。他似乎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他貌似 在合眼睡觉,其实在睁眼看着四周,与其说他表现出不近人情的冷酷,不如说他对这个冷酷 的世界有着相当的警觉。他话中的弦外之音,似在告诫我认识客观环境。说不定,他在当时 已然发现了我潜藏着某种悲剧性的前兆呢?!
(40年过去之后,王蒙告诉我,在(走向混沌》出版后的一个年节,他的儿子王山曾 问及他:“爸爸,当年你是不是像‘混沌’中所写的那样?”王蒙一家当时正吃年夜饭,他 一边喝酒,一边回答儿子说:“是,就像维熙写的那样。”儿子还想询及他什么,见他潸然 泪下,便不敢再求索下去了)。
这儿不单单有几十号右派,还有轮番来劳动的市委各系统的机关干部。无数双眼睛都在 审视我们。
“一天等于二十年!”
“不超英美心不甘!”
山石上张贴着这样醒目的标语。
大喇叭还不时唱出十分动听而又绝对浪漫的歌:
点灯不用油
耕地不用牛
走路不小心
苹果撞肿头
在大跃进的浪潮席卷之下,这偏僻的山洼经常若同闹市。开山的打钎声,油锤的破石 声,隆隆的爆破声,每日不绝于耳。盖房的石料向大山索取,勾缝儿的石灰自己烧,背石上 山用的背篓儿自己编。除去修筑山中官殿的基建任务之外,右派和那些轮换着来劳动的干部 们,还担负着把周围梯田都种上果树的任务。
挑灯夜战是家常便饭。我最初分配在基建组,夜战干的活儿,是和梁湘汉(80年代的 中共北京市纪委委员)从沟底拾捡河卵石,并用抬筐抬上山腰,堆放在盖房的地段,以备第 二天天亮后,用这些卵石充填沟槽。这种劳动的艰苦性,不必多加描述。因为空手登山还要 气喘吁吁,抬上几百斤一筐的卵石,一趟石头满身汗,实在无半点夸张之处。半夜收工穿着 汗淋淋的衣裤,钻进冰冷的被窝,一合眼就到天亮。
这儿除了下放干部和女右派,一律住棉帐篷。地铺离地有半尺高,被窝阴冷潮湿。每天 早晨醒来,帐篷顶上凝成了一层薄薄的白霜—那是老右们哈的气凝聚而成。没有炉火,没 有防潮设备,帐篷上冰锥悬挂尺半长的隆冬三九天,我们如同躺在冰窝里。因而我们睡觉 时,几乎一律头戴帽子。更有甚者,脖子上围着毛巾,鼻子上箍上口罩。
中国的知识分子,实在是有着老牛筋般的韧性。到这儿来才发现自己是个文艺天才的张 永经(后任北京广播局局长),居然编了一首《一担石沟之歌》。歌词第一段是这样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