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他真在这几千人的工地上惹出是非,只好把当天的情况向他详说一遍。哪知他死活 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大哥,咱们里外院住着,远亲不如近邻,何必跟我客气!”
我明白了,他是以他的眼光和经历,来看待知识分子的。我要是跟他讲《野性的呼唤》 中,一条驯良的家犬,最后变成了狼群的领袖,他能理解得了吗?!他在东区有“戳天一 柱”的绰号,从他的思维逻辑上去推断,是不可能认知这一生活哲理的,对他说这些等于白 说。因而,我只能十分婉转地劝他不要在工地上干这件事(他声言要断了“何大拿”的一条 腿),如果干了这件事,家中的王大娘(王金柱的母亲)是会做恶梦的。经过我死说活说, 他才答应先放“何大拿”一马。
我从我的邻居身上,再一次体察到生存竞争中,弱肉强食的法则。因为他与我在柴棚里 的谈话,被人听见转告了“何大拿”。“何大拿”在一天的晚上,特意来向我请罪。我明 白,他这老耗子,怕的是猫——那只猫就是王金柱(后来到了1976年唐山大地震时,茶淀 的监舍倒塌了许多,王金柱用肩膀扛着塌落下来的预制板,让别的成员先跑出房子。但是又 有预制板塌落下来,他被一根钢筋穿颈而过,惨死在大自然的灾祸之中。王大娘为此痛不欲 生)。
由于这儿聚集了来自全场各个角落的劳改成员,消息比在西荒地多多了。不久,东区与 女队有接触的一个同类,给我送来一个信息——张沪离开了反省号。她之所以被勒令反省, 因为回北京探亲时,给一个同类私带出去过一封什么信件。她是出于共患难的友情,并不知 道信的内容。此为她进反省号的原因之一;其二,在反省号内,她每天画小儿子的肖像,被 认为态度不好,抗拒“文革”,抵制改造。所以那次我去看望她时被拒,夜宿停尸房是情理 之中的事情。
在我养病期间,张沪通过队部,又转来一封短信。信中要我为她去汉沽买一副近视眼 镜,她戴着的那一副镜片坏了,所以此事急如星火。我当时肋骨之伤,虽然已不太疼痛了, 但是要到汉沽还有困难。王金柱为此特地借了一辆自行车,驮着我去了汉沽一趟,除按着度 数给她买了眼镜之外,我还在那小城里买了一辆二手车——我劳动需要它,可以节省路耗时 间;我去看望张沪也需要它,几十里的路程有它就方便了。同时,我在那个小城的十字路 口,第一次看见了一张“黑五类宣言”的小字报。内容不外是对“文革”血腥屠杀的抗议, 论述物极必反的道理。当时围观的人很多,但是竟没有一个人出来干预——能不能从这张小 字报上看出来一点民意,中国人已经从盲目崇信“文革”,到开始反抗“文革”了?
这张小字报留给我的印象极深,待我又重新与牛为伍的时候,在暗暗的夜路上,我似乎 模模糊糊地感到,黑暗快到了尽头。我手扶着小车的车把,默念出雪莱的诗:冬天来了,春 天还会遥远吗!这是我在与牛为伍时的惟一快乐,也是惟一的安慰。在历经一个多月的昼眠 夜出的劳动之后,我觉得自己成了一头两条腿的牛。
在返回“582”那天,我没有坐卡车走。我骑上自行车,先去北砖窑给张沪送去眼镜, 然后回场。
在接见室,她说我瘦了,瘦成了人干。
我说:“我还会好起来的,你也一样。”
她说:“你又在说梦话吧?”
我告诉她我在汉沽看见的那张小字报。
她说,那还很遥远。
我说。在希望中生活,比在绝望中生活要好。
她神情忧郁他说:“你总是爱做梦。最近我想了想,这倒也好,两个人如果都是一种类 型,我可能更绝望了。”
那天,队长破天荒地允许她送了我一程。时值冬尾,我俩穿着褴褛的棉装,行走在无人 的荒野。在一棵枯树旁分手时,她从棉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她为小儿子画的肖像。她说她在 反省号期间,把一张张用来写检查的白纸,都画了儿子的肖像了——她是为家庭而活下去 的,否则她绝不苟且偷生。
我说:“你千万要坚强地活下去,春天一到,就像这棵枯树还会返青一样,我们还会有 生命的绿色。”
“在哪年哪月哪个时辰呢?”
我虽然又对她背诵了一遍雪莱的诗,但我当真不知道我们脚下的风雪驿路,究竟还有多 远。也许我们的生命真的要像陪伴我的那头牛一样,周而复始地沿着泥泞的车辙,走着无尽 的长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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