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了想,微笑着。“你有宗教信仰吗?你信神吗?”
“不。”他很快的回答。“我不信。”
“为什么?”“因为每个宗教有每个宗教的神,基督教、佛教、喇嘛教、回教,甚至希 腊的太阳神和各种神,中国人相信的土地菩萨和玉皇大帝……神太多了。如果每个人相信的 神都存在着,那么天上的神可能比地上的人还要多。可是,这么多神,这么这么多神,居然 管不好人间的爱和恨,生和死?不。我不相信神。”他的目光忽然深沉了,面容严肃了,笑 容隐没了,他又阴郁起来,莫名其妙的阴郁起来。“有一次,我曾经仰望天空,问众神何 在?没有人回答我,四面是一片沉寂。那么多神,为什么众神默默?你们都到那里去了?都 到那里去了?为什么众神默默?”他的语气,激烈得奇怪。
她仔细的凝视他。“你怎么会去问众神何在?”
“因为—他停了停,眉峰紧蹙,眼光里盛满了某种无奈的、沉重的、郁闷的悲哀。 “那年,我一个心爱的小弟弟死了,我弟弟,他活着时没有自己要求生命,死的时候没有自 己放弃生命!如果有神,你们在做什么?”
她不自觉的伸出手去,充满同情、充满安慰、充满关怀的握了他一下。她不想再谈这个 问题,或者,只有经过生离死别的人,才能体会那种惨痛。她紧握他,转过头去,她巧妙的 变换了话题。“叶刚,一个名字。我知道了这个名字,我知道他学电脑,现在,我又知道他 是个无神论者。瞧,”她对他温和的笑。“我对你的了解,已经越来越多了,是不是?”
他回头看看她,脸上绷紧的肌肉逐渐放松了,眼神又恢复了生动和温柔。“你是个好女 孩!”他低叹着。“别了解我太多!雾里看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比较符合你……”
“梦幻似的思想!”她接口。
他笑了。终于又笑了。
然后,车子忽然慢下来了。叶刚驶上一块坡地,倒车,前进,又倒车,又前进。终于, 停在山顶一块凸出的、平坦的草地上。他停稳了车子,熄了火。
雪珂觉得眼前一亮。她坐正身子,先四面环顾,才发现他们正置身在阳明山顶,从这个 角度往前看,正好把整个台北市都尽收眼底。她放眼看去,是一片闪烁的万家灯火。从没看 过这样绵延不断的灯海,这么千千万万数不清的光点。有的聚拢像一堆发亮的钻石,有的散 落如黎明前的星空,有的一串又一串的串连着,像发光的项链。那么多灯!百盏,千盏,万 盏,万万盏。闪烁着,闪烁着,像是无数的星星,敲碎在一片黑色的浪潮里,数不清有多 少,看不尽有多少。
她为之屏息。他推推她的胳膊。“下车来!”他下了车,走过来为她打开车门,扶她下 车。她踩在软软的青草地上,迎着扑面而来的晚风,看着闪烁璀璨、绵延不尽的灯海,恍然 如置身幻境。哦,叶刚!这奇妙的叶刚!难道他不是“梦幻似”的?他却把她带入“梦幻” 中来了!
他用胳膊搂着她,走向前去,停在山坡边缘,更辽阔的眺望那片一望无际的灯海。
“你看!”叶刚说,声音里带着感动。“你信不信每一盏灯光后有一户人家?每一户人 家有他们的故事?爱、恨、生、老、病、死。你信不信当我们站在这儿看的时候,那些灯光 下,就有无数故事正在发生,正在进行,或正在结束。你信吗?你看看!有多少灯光?有多 少人家?数得清吗?数得清吗?”
她眩惑的看着,被眼前这奇妙的景致所迷惑住了,被他言语里那种提示所震撼了。真 的,数不清的灯,数不清的人,数不清的故事!这还仅仅是一个台北市,如果再深一层想, 整个台湾有多少灯呢?整个世界有多少灯呢?刹那间,她顿感人海辽阔,漫漫无边,而自 己,是那样渺小的沧海一粟啊!
“我从小就爱看灯,”他开始说话,声音诚挚。“我小时候,我家就住在阳明山上,我 父亲很有钱,娶了好多个太太。我是第三个太太生的,如果我母亲也能算太太的话。你一定 可以猜到我父亲是怎样的人了,和我是在怎样环境中长大的了。我母亲——体弱多病,很早 就死了,我父亲比母亲大了快三十岁,他老了,事业又多,无心照顾我。我的童年很孤独, 常常跑到这儿来,看这些灯海,一看就好几小时。我总在凝想每盏灯后面的故事,是不是比 我家灯下的故事美一些,好一些,动人一些,温暖一些?”
他停住了,回头看她。
她也正深刻的看着他,两人目光一接触,就再也分不开了。她带着种震撼的情绪,体会 到他的表达方式,他正在介绍他自己,更多更深的介绍他自己。她了解得更多了;叶刚,一 个名字,学电脑,无神论者,富有而孤独的童年,目睹或经历过两次死亡,失去母亲和弟 弟,父亲有许多个太太——
复杂的家庭,造成一个反婚姻论者。
她深深看他,深深的看,深深的看,深深的看……直到他低叹一声,把嘴唇压在她那颤 动的睫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