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学习辩证法。可有一阵子始终分不清“一刀切”和“一分为二”,不都是分成好的和不好的、对的和不对的吗?再后来才明白,不能一刀下去分成好坏就完了,无论对好的还是坏的,都要看到它内在的好坏两面。也就是说,用好坏这种简单的方式去把握世界并没有错。但这个标准要动态地把握,要在任何时候都把准这对立的两极,懂得坏中有好、好中有坏。并且正奇互反,在不同层次、不同时刻,好坏是可以互相转化的。
这个认识过程看来像是在纠缠字义,实际上却正是认识过程的规律。正如《易经》所说:太一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人之初,物我不分,混沌一片。婴儿眼中的奶瓶和他自己的手臂一样,是他自我世界的内容。小孩子的原始情绪区分得也很粗略,没有什么明显的爱憎。等到有所喜,有所恶,懂得失意与得志的时候,就算是领悟了有暑热也有寒冷的道理。等到对所恶者知其所以恶,在失意时仍懂得怀有希望的时候,才算理解到这一阴一阳的动态含义了。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在第一层中见到阴阳,在阴或阳中又见到阴阳,乃至在阴中见到太阴、少阳,在阳中见到老阳、少阴,甚至将一阴一阳相承相负,流转相易的道理运用于理解万物。这是中国古代智慧的最高成就。真正参透其中道理,并且突破纸上谈兵的层次,将此原则运用到人生的每一次出击,每一种等待中去,是一个很高的理智境界。
然而,太平洋对岸的玛雅文化,却用宗教的手法来处理这个问题。他们让好神和坏神共同左右自己的生活。好神带来雷电、降雨、丰收(雨神、蛇神),恶神带来死亡、毁灭(死神、战神)。他们之间永恒的冲突在一幅画中得到了很好的说明。图24中,雨神恰克对一棵小树表现出扶持;而死神阿·普切却将树一劈为二。好神和恶神不仅彼此争斗来控制入所赖以生存的自然,并且还竟相争取人的灵魂。玛雅人深信,他们的一切祸福都取决于神的情绪、神的力量。这也是祭祀、庙堂在玛雅社会生活中占据如此重要地位的一个原因。
然而,也就是通过这种宗教二分机制的设立,玛雅人将一种对立而统一的复杂机理深深扎根于人心的无意识中。玛雅人不可能用静止的“一刀切”方式去看待世界了。在小树茁壮成长的时候,他们意识到死神随时可能以各种方式将其摧毁。在和平丰收的季节、他们仍然要为随时可能来临的不意之灾祭祀。他们始终能在乌云中看到太阳,在战胜时看到失败。一种阴阳互易、祸福相继、无常为常的思想,从幼年起就扎根在每个玛雅人的心中,也扎根于这个民族的初年。宗教将这种理性智慧以非理性的方式固定为一种文化基因,等到个体的理性成熟后,能自然地用它来平衡命运的多变,平衡人心的各种欲求和各种自律。
用好、坏来划分人,是简单化了,是傻;用好、坏来划分神,是文化的成熟,是智慧。
天堂之门为谁而开
玛雅人的天堂在13层天之上,那上面美妙无比。人的想象力所能达到的所有幸福美好事物,全都会聚在这个玛雅人的王国。
持有无须签证便一步登天的那种硬档“护照”的人,包括这样几类:自杀者,战死的武士、作人祭牺牲的人、难产而死的妇女和祭司。
这份值得玩昧的入境者名单,确有不易理解之处。要说直接与天神交接并作为“天国”在人间的特命全权大使的祭司,可以直接返回天堂述职,这还比较好理解;作人祭的牺牲者可以进入天堂,也在情理之中,因为他们原本就是航邮给天国神灵的礼物,总要让神灵们在天国查收吧。但是特意把难产而死的孕妇放在“大使”和“邮件”中间,却是出人意料之外。
战死的武士有资格进入天堂,这也不成什么问题,因为武士集团就是社会的政治特权阶层,他们是大大小小的贵族,其中最高地位自然就是酋长、首领了。他们战死沙场,才赢得进入天堂的门票,倒有自残自戕的家伙排在了他们之前,这又是为什么呢?
细舷想来,这恰恰是玛雅人智慧之所在!
资料虽然简略,但也足够想见真相。16世纪的兰达主教在他的题为Relacion de las Cosas de Yucatan一书中写下这样一段话:“他们(玛雅人)说那些上吊自杀的人升入他们的天堂,并且把这当作完全理所当然的事情;这样就有许多人因为悲伤、麻烦或疾病等微不足道的原因而自己上吊,以此来摆脱这些事情而进入天堂安息,天堂里有他们所说的名叫Ixtab的绞架女神会来使他们重新苏醒。”
天主教是坚决反对自杀的,因为人自己无权杀死自己这个由上帝创造的生命作品。于是兰达主教用不以为然的口吻把悲伤、麻烦和疾病说成是“微不足道的原因”,实际上我们应把悲伤改成“悲恸欲绝”,把“麻烦”改成“致命打击”或“不堪重压”,把“疾病”改成“病入膏肓”或“不治之症”。
撇开西方人教义的偏见来看玛雅人的自杀原因,可能就得把“微不足道”改为“难以忍受”了。人因为难以忍受的原因而走上绝路,虽不能说理所当然,但也至少是可以理解体谅的。这里应多一些对人类需要的同情和关怀,多一些深层的爱和理解。
20世纪90年代到来时,人们开始认认真真地讨论起“安乐死”的问题。虽然传统的宗教信条和世俗的道德戒律还固守着阵地,包括反对“堕胎”等等,但是,越来越多的人们对“安乐死”寄予了更多美好的希望,这是人类同情心与博爱精神日益成长的体现。
在这个背景上,我们将不难称许玛雅先行者们先知先觉的明智和大彻大悟的同情,他们为那些不得不自寻短见者的灵魂,安排了欣慰的乐园。
他们也为难产“殉职”的产妇安排了天堂这样的好去处,同情心在这里还是主要原因。不过若只看到这一层,那么我们的智慧还没能企及玛雅人的精深奥妙。
文化观念多少都免不掉潜在的社会现实功利目的,它曲折地反映了社会的客观需要。以一种情感上、感觉上可接受的形式来掩盖赤裸裸的利害动机,这就是我试图揭示的文化隐喻机制之一吧。如果这机制是个体与个体之间有意识地运作,那就是“欺骗”了;而在群体或社会中以集体无意识方式运作,就只能叫作人类必要的“文饰”,也就是“文化”,就是文明,就是智慧。
请想,妇女生孩子虽是自然法则,但造物主并没有让这件自然而然的事情万无一失。相反,妇女难产死亡却是司空见惯,而在现代医学科学昌明之前,妇女难产死亡率是相当高的。为了保证社会与文化的延续,人的再生产是近乎本能的功利目标。玛雅人为了复制自己、传承自己的文化,不能不把发给祭司、贵族的“天国护照”也爽快地发给生孩子的妇女。这种崇高荣耀,在我们看来无非是空心包子,而对玛雅人来说却好像真的是什么实惠的许诺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