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冲把头由门口缩回来,做了一个鬼脸。 冲 噢,奇怪。
[他失望地向右边的饭厅走去,一路低低唤着四凤。 四 (看见周冲已走,呼出一口气)他走了!(焦灼地望着通花园的门)。
[鲁贵由中门进。 贵 (向四凤)刚才是谁喊你? 四 二少爷。 贵 他叫你干么? 四 谁知道。 贵 (责备地)你为什么不理他? 四 噢,我(擦眼泪)--不是您叫我等着么? 贵 (安慰地)怎么,你哭了么? 四 我没哭。 贵 孩子,哭什么,这有什么难过?(仿佛在做戏)谁叫我们穷呢?穷人没有什么讲究。 没法子,什么事都忍着点,谁都知道我的孩子是个好孩子。 四 (抬起头)得了,您痛痛快快说话好不好。 贵 (不好意思)你看,刚才我走到下房,这些王八蛋就跑到公馆跟我要帐,当着上上下 下的人,我看没有二十块钱,简直圆不下这个脸。 四 (拿出钱来)我的都在这儿。这是我回头预备给妈买衣服的,现在您先拿去用吧。 贵 (佯辞)那你不是没有化的了么? 四 得了,您别这样客气。 贵 (笑着接下钱,数)只十二块? 四 (坦白地)现钱我只有这么一点。 贵 那么,这堵着周公馆跟我要帐的,怎么打发呢? 四 (忍着气)您叫他们晚上到我们家里要吧。回头,见着妈,再想别的法子,这钱,您 留着自己用吧。 贵 (高兴地)这给我啦,那我只当你这是孝顺父亲的。--哦,好孩子,我早知道你是 个孝顺孩子。 四 (没有办法)这样,您让我上楼去吧。 贵 你看,谁管过你啦,去吧,跟太太说一声,说鲁贵直惦记太太的病。 四 知道,忘不了。(拿药走)。 贵 (得意)对了,四凤,我还告诉你一件事。 四 您留着以後再说吧,我可得跟太太送药去了。 贵 (暗示着)你看,这是你自己的事。(假笑)。 四 (沉下脸)我又有什么事?(放下药碗)好,我们今天都算清楚再走。 贵 你瞧瞧,又急了。真快成小姐了,耍脾气倒是刮刮叫啊。 四 我沉得住气,您尽管说吧。 贵 孩子,你别这样,(正经地)我劝你小心点。 四 (嘲弄地)我现在钱也没有了,还用得着小心干什么? 贵 我跟你说,太太这两天的神气有点不老对的。 四 太太的神气不对有我什么? 贵 我怕太太看见你才有点不痛快。 四 为什么? 贵 为什么?我先提你个醒。老爷比太太岁数大得多,太太跟老爷不好。大少爷不是这位 太太生的,他比太太的岁数差得也有限。 四 这我都知道。 贵 可是太太疼大少爷比疼自己的孩子还热,还好。 四 当后娘只好这样。 贵 你知道这屋子为什么晚上没有人来,老爷在矿上的时候,就是白天也是一个人也没有 么? 四 不是半夜里闹鬼么? 贵 你知道这鬼是什么样儿么? 四 我只听说到从前这屋子里常听见叹息的声音,有时哭,有时笑的,听说这屋子死过人 ,屈死鬼。 贵 一点也不错,--我可偷偷地看见啦。 四 什么,您看见,您看见什么?鬼? 贵 (自负地)那是你爸爸的造化。 四 你说。 贵 那时你还没有来,老爷在矿上,那么大,阴森森的院子,只有太太,二少爷,大少爷 在。那时这屋子就闹鬼,二少爷小孩,胆小,叫我在他门口睡,那时是秋天,半夜里二少爷 忽然把我叫起来,说客厅又闹鬼,叫我一个去看看。二少爷的脸发青,我也直发毛。可是我 刚来的底下人,少爷说了,我怎样好不去呢? 四 您去了没有? 贵 我喝了两口烧酒,穿过荷花池,就偷偷地钻到这门外的走廊旁边,就听见这屋子里啾 啾地像一个女鬼在哭。哭得惨!心里越怕,越想看。我就硬着头皮从这门缝里,向里一望。 四 (喘气)您瞧见什么? 贵 就在这桌上点着一支要灭不灭的洋蜡烛,我恍恍惚惚地看见两个穿着黑衣裳的鬼,并 排地坐着,像一男一女,背朝着我,那个女鬼像是靠着男鬼的身边哭,那个男鬼低着头直叹 气。 四 哦,这屋子有鬼是真的。 贵 可不是?我就是乘着酒劲儿,朝着窗户缝轻轻地咳嗽一声。就看这两个鬼飕一下子分 开了,都向我这边望:这一下子他们的脸清清楚楚地正对着我,这我可真见了鬼了。 四 鬼么?什么样?(停一下,鲁贵四面望一望)谁? 贵 我这才看见那个女鬼呀,(回头低声)--是我们的太太。 四 太太?--那个男的呢? 贵 那个男鬼,你别怕,就是大少爷。 四 他? 贵 就是他,他同他的后娘在这屋子里闹鬼呢。 四 我不信,您看错了吧? 贵 你别骗自己。所以孩子,你看开点,别糊涂,周家的人就是那么一回事。 四 (摇头)不,不对,他不会那样。 贵 你忘了,大少爷比太太只小六七岁。 四 我不信,不,不像。 贵 好,信不信都在你,反正我先告诉你,太太的脾气现在对你不大对,就是因为你,因 为你同-- 四 (不愿意他说出真有这件事)太太知道您在门口,一定不会饶您的。 贵 是啊,我吓出了一身汗,我没等他们出来,我就跑了。 四 那么,二少爷以後就不问您? 贵 他问我,我说我没有看见什么就算了。 四 哼,太太那么一个人不会算了吧。 贵 她当然厉害,拿话套了我十几回,我一句话也没有漏出来,这两年过去,说不定他们 以为那晚上真是鬼在咳嗽呢。 四 (自语)不,不,我不信--就是有了这样的事,他也会告诉我的。 贵 你说大少爷会告诉你。你想想,你是谁?他是谁?你没有个好爸爸,跟人家当底下人 ,人家当真心地待你?你又做你的小姐梦啦。你,就凭你…… 四 (突然闷气地喊了一声)您别说了!(忽然站起来)妈今天回家,您看我太快活是么 ?您说这些瞎话--哦,您一边去吧。 贵 你看你,告诉你真话,叫你聪明点。你反而生气了,唉,你呀!(很不经意地扫四凤 一眼,他傲然地,好像满意自己这段话的效果,觉得自己是比一切人都聪明似的。他走到茶 几旁,从烟筒里,抽出一支烟,预备点上,忽然想起这是周公馆,于是改了主张,很熟练地 偷了几支烟卷同雪茄,放在自己的旧得露出黄铜底镀银的烟盒里。 四 (厌恶地望着鲁贵做完他的偷窃的勾当,轻蔑地)哦,就这么一点事么?那么,我知道 了。
[四凤拿起药碗就走。 贵 你别走,我的话还没完。 四 还没完? 贵 这刚到正题。 四 对不起您老人家,我不愿意听了。(反身就走) 贵 (拉住她的手)你得听! 四 放开我!(急)--我喊啦。 贵 我告诉你这一句话,你再闹。(对着四凤的耳朵)回头你妈就到这儿来找你。(放手 )。 四 (变色)什么? 贵 你妈一下火车,就到这儿公馆来。 四 妈不愿意我在公馆里帮人,您为什么叫她到这儿来找我?我每天晚上,回家的时候自 然会看见她,您叫她到这儿来干什么? 贵 不是我,四凤小姐,是太太要我找她来的。 四 太太要她来? 贵 嗯,(神秘地)奇怪不是,没亲没故。你看太太偏要请她来谈一谈。 四 哦,天!您别吞屯吐吐地好么? 贵 你知道太太为什么一个人在楼上,做诗写字,装着病不下来? 四 老爷一回家,太太向来是这样。 贵 这次不对吧? 四 我知道这半年多,他跟太太不常说话的。 贵 真的么?--那么太太对你呢? 四 这几天比往日特别地好。 贵 那就对了!--我告诉你,太太知道我不愿意你离开这儿。这次,她自己要对你妈说 ,叫她带着你卷铺盖,滚蛋! 四 (低声)她要我走--可是--为什么? 贵 哼!那你自己明白吧。--还有-- 四 (低声)要妈来干什么? 贵 对了,她要告诉你妈一件很要紧的事。 四 (突然明白)哦,爸爸,无论如何,我在这儿的事,不能让妈知道的。(惧悔交加, 大恸)哦,爸爸,您想,妈前年离开我的时候,她嘱咐过您,好好地看着我,不许您送我到 公馆帮人。您不听,您要我来。妈不知道这些事,妈疼我,妈爱我,我是妈的好孩子,我死 也不能叫妈知道这儿这些事情的。(扑在桌上)我的妈呀! 贵 孩子!(他知道他的戏到什么情形应当怎样做,他轻轻地抚摸着四凤)你看现在才是 爸爸好吧,爸疼你,不要怕!不要怕!她不敢怎么样,她不会辞你的。 四 她为什么不?她恨我,她恨我。 贵 她恨你。可是,哼,她不会不知道这儿有一个人叫他怕的。 四 她会怕谁? 贵 哼,她怕你的爸爸!你忘了我告诉你那两个鬼哪。你爸爸会抓鬼。昨天晚上我替你告 假,说你妈来的时候,要我叫你妈来。我看她那两天的神气,我就猜了一半,我顺便就把那 天半夜的事提了两句,她是机伶人,不会不懂的。--哼,她要是跟我装蒜,现在老爷在家 ,我们就是个麻烦;我知道她是个厉害人,可是谁欺负了我的女儿,我就跟谁拼了。 四 爸爸,(抬起头)您可不要胡来! 贵 这家除了老头,我谁也看不上眼,别着急,有你爸爸。再说,也许是我瞎猜,她原来 就许没有这意思。她外面倒是跟我说,因为听说你妈会读书写字,总想见见谈谈。 四 (忽然谛听)爸,别说话,我听见好像有人在饭厅(指左边)咳嗽似的。 贵 (听一下)别是太太吧?(走到通饭厅的门前,由锁眼窥视,忙回来)可是不她,奇 怪,她下楼来了。 四 (擦眼泪)爸爸,擦干了么? 贵 别慌,别露相,什么话也别提。我走了。 四 嗯,妈来了,您先告诉我一声。 贵 对了,见着你妈,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听见了没有?(走到中门,又回头)别忘了, 跟太太说鲁贵惦记着太太的病。
[鲁贵慌忙由中门下。四凤端着药碗向饭厅门,至门前,周繁漪进。她一望就知 道是个果敢阴鸷的女人,她的脸色苍白,只有嘴唇微红,她的大而灰暗的眼睛同高鼻粱令人 觉得有些可怕。但是眉目间看出来她是忧郁的,在那静静的长的睫毛的下面。有时为心中的 郁积的火燃烧着,她的眼光会充满了一个年青妇人失望后的痛苦与怨望,她的嘴角向后略弯 ,显出一个受抑制的女人在管制着自己。她那雪白细长的手,时常在她轻轻咳嗽的时候,按 着自己瘦弱的胸。直等自己喘出一口气来,她才摸摸自己胀得红红的面颊,喘出一口气。她 是一个中国旧式女人,有她的文弱,她的哀静,她的明慧--她对诗文的爱好,但是她也有 更原始的一点野性:在她的心,她的胆量,她的狂热的思想,在她莫明其妙的决断时忽然来 的力量。整个地来看她,她似乎是一个水晶,只能给男人精神的安慰,她的明亮的前额表现 出深沉的理解,像只是可以供清谈的;但是当她陷于情感的冥想中,忽然愉快地笑着;当她 见着她所爱的,红晕的颜色为快乐散布在脸上,两颊的笑涡也显露出来的时节,你才觉得出 她是能被人家爱的,应当被人爱的,你才知道她到底是一个女人,跟一切年青的女人一样。 她会爱你如一只饿了三天的狗咬着它最喜欢的骨头,她恨起你来也会像只恶狗狺狺地,不, 多不声不响地恨恨地吃了你的。然而她的外形是沉静的,忧郁的,她会如秋天傍晚的树叶轻 轻落在你的身旁,她觉得自己的夏天已经过去,西天的晚霞早暗下来了。
[她通身是黑色。旗袍镶着灰银色的花边。她拿着一把蒲扇,挂在手指下,走 进来。她的眼睛略微有点塌进,很自然地望着四凤。 四 (奇怪地)太太!怎样您下楼来啦?我正预备给您送药去呢! 繁 (咳)老爷在书房么? 四 老爷在书房里会客呢。 繁 水来? 四 刚才是盖新房子的工程师,现在不知道是谁,您预备见他。 繁 不。--老妈子告诉我说,这房子已经卖给一个教堂做医院,是么? 四 是的,老爷觉把小东西都收一收,大家俱有些已经搬到新房子里去了。 繁 谁说要搬房子? 四 老爷回来就催着要搬。 繁 (停一下,忽然)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四 老爷说太太不舒服,怕您听着嫌麻烦。 繁 (又停一下,看看四面)两礼拜没下来,这屋子改了样子了。 四 是的,老爷说原来的样子不好看,又把您添的新家俱搬了几件走。这是老爷自己摆的 。 繁 (看看右面的衣柜)这是他顶喜欢的衣柜,又拿来了。(叹气)什么事自然要依着他 ,他是什么都不肯将就的。(咳,坐下。) 四 太太,您脸上像是发烧,您还是到楼上歇着吧。 繁 不,楼上太热(咳)。 四 老爷说太太的病很重,嘱咐过请您好好地在楼上躺着。 繁 我不愿意躺在床上。--喂,我忘了,老爷那一天从矿上回来的? 四 前天晚上,老爷见着您发烧很厉害,叫我们别惊动您,就一个人在楼下睡的。 繁 白天我像是没有见过老爷来。 四 嗯,这两天老爷天天忙着跟矿上的董事长开会,到晚上才上楼看您。可是您又把门锁 上了。 繁 (不经意的)哦,哦,--怎么,楼下也这样闷热。 四 对了,闷得很。一早晨黑云就遮满了天,也许今儿个会下一场大雨。 繁 你换一把大点的蒲扇,我简直有点喘不过气来。
[四凤拿一把蒲扇给她,她望着四凤,又故意地转过头去。 繁 怎么这两天没有见着大少爷? 四 大概是很忙。 繁 听说他也要到矿上去是么? 四 我不知道。 繁 你没有听见说么? 四 倒是伺候大少爷的下人尽忙着跟他检衣裳。 繁 你父亲干什么呢? 四 大概跟老爷买檀香去啦。--他说,他问太太的病。 繁 他倒是惦记着我。(停一下忽然)他现在还没有起来么? 四 谁? 繁 (没有想到四凤这样问,忙收敛一下)嗯,--自然是大少爷。 四 我不知道。 繁 (看了她一眼)嗯? 四 这一早晨我没有见着他。 繁 他昨天晚上什么时候回来的? 四 (红面)您想,我每天晚上总是回家睡觉,我怎么知道。 繁 (不自主地,尖酸)哦,你每天晚上回家睡!(觉得失言)老爷回家,家里没有人会 伺候他,你怎么天天要回家呢? 四 太太,不是您吩咐过,叫我回家去睡么? 繁 那时是老爷不在家。 四 我怕老爷念经吃素,不喜欢我们伺候他,听说老爷一句是讨厌女人家的。 繁 哦,(看四凤,想着自己的经历)嗯,(低语)难说的很。(忽而抬起头来,眼睛张 开)这么说,他在这几天就走,究竟到什么地方去呢? 四 (胆怯地)你说的是大少爷? 繁 (斜看着四凤)嗯! 四 我没听见。(嗫嚅地)他,他总是两三点钟回家,我早晨像是听见我父亲叨叨说下半 夜跟他开的门来着。 繁 他又喝醉了么? 四 我不清楚。--(想找一个新题目)太太,您吃药吧。 繁 谁说我要吃药? 四 老爷吩咐的。 繁 我并没有请医生,那里来的药? 四 老爷说您犯的是肝郁,今天早上想起从前您吃的老方子,就觉抓一付,说太太一醒, 就跟您煎上。 繁 煎好了没有? 四 煎好,凉在这儿好半天啦。
[四凤端过药碗来。 四 您喝吧。 繁 (喝一口)苦得很。谁煎的? 四 我。 繁 太不好喝,倒了它吧! 四 倒了它? 繁 嗯?好,(想起朴园严厉的面)要不,你先把它放在那儿。不,(厌恶)你还是倒了 它。 四 (犹豫)嗯。 繁 这些年喝这种苦药,我大概是喝够了。 四 (拿着药碗)您忍一忍喝了吧。还是苦药能够治病。 繁 (心里忽然恨起她来)谁要你劝我?倒掉!(自己觉得失了身份)这次老爷回来,我 听见老妈子说瘦了。 四 嗯,瘦多了,也黑多了。听说矿上正在罢工,老爷很着急的。 繁 老爷很不高兴么? 四 老爷是那样。除了会客,念念经,打打坐,在家里一句话也不说。 繁 没有跟少爷们说话么? 四 见了大少爷只点一点头,没说话,倒是问了二少爷学堂的事。--对了,二少爷今天 早上还问了您的病呢。 繁 我现在不怎样愿意说话,你告诉他我很好就是了。--回头觉帐房拿四十块钱给二少 爷,说这是给他买书的钱。 四 二少爷总想见见您。 繁 那就叫他到楼上来见我。--(站起来,踱了两步)哦,这老房子永远是这样闷气, 家俱都发了霉,人们也是鬼里鬼气的! 四 (想想)太太,今天我想跟您告假。 繁 是你母亲从济南回来么?--嗯,你父亲说过来着。
[花园里,周冲又在喊:“四凤!四凤!” 繁 你去看看,二少爷在喊你。
[周冲在喊:“四凤”。 四 在这儿。
[周冲由中门进,穿一套白西装上身。 冲 (进门只看见四凤)四凤,我找你一早晨。(看见繁漪)妈,怎么您下楼来了? 繁 冲儿,你的脸怎么这样红? 冲 我刚同一个同学打网球。(亲热地)我正有许多话要跟您说。您好一点儿没有?(坐 在繁漪身旁)这两天我到楼上看您,您怎么总把门关上? 繁 我想清净清净。你看我的气色怎么样?四凤,你给二少爷拿一瓶汽水。你看你的连通 红。
[四凤由饭厅门口下。 冲 (高兴地)谢谢您。让我看看您。我看您很好,没有一点病,为什么他们总说您有病 呢?您一个人躲在房里头,您看,父亲回家三天,您都没有见着他。 繁 (忧郁地看着冲)我心里不舒服。 冲 哦,妈,不要这样。父亲对不起您,可是他老了,我是您的将来,我要娶一个顶好的 人,妈,您跟我们一块住,那我们一定会觉您快活的。 繁 (脸上闪出一丝微笑的影子)快活?(忽然)冲儿,你是十七岁了吧? 冲 (喜欢他的母亲有时这样奇突)妈,您看,您要再忘了我的岁数,我一定得跟你生气 啦! 繁 妈不是个好母亲。有时候自己都忘了自己在那儿。(沉思)--哦,十八年了,在这 老房子里,你看,妈老了么? 冲 不,妈,您想什么? 繁 我不想什么? 冲 妈,您知道我们要搬家么?新房子。父亲昨天对我说后天就搬过去。 繁 你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搬房子? 冲 您想父亲那一次做事先告诉过我们!--不过我想他老了,他说过以后要不做矿上的 事,加上这旧房子不吉利。--哦,妈,您不知道这房子闹鬼么?前天秋天,半夜里,我像 是听见什么似的。 繁 你不要再说了。 冲 妈,您也相信这些话么? 繁 我不相信,不过这老房子很怪,我很喜欢它,我总觉得这房子有点灵气,它拉着我, 不让我走。 冲 (忽然高兴地)妈。--
[四凤拿汽水上。 四 二少爷。 冲 (站起来)谢谢你。(四凤红脸)。
[四凤倒汽水。 冲 你给太太再拿一个杯子来,好么?(四凤下)。 繁 (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冲儿,你们为什么这样客气? 冲 (喝水)妈,我就想告诉您,那是因为,--(四凤进)--回头我告诉您。妈,您 跟我画的扇面呢? 繁 你忘记了我不是病了么? 冲 对了,您原谅我。我,我--怎么这屋子这样热? 繁 大概是窗户没有开。 冲 让我来开。 四 老爷说过不叫开,说外面比屋里热。 繁 不,四凤,开开它。他在外头一去就是两年不回家,这屋子里的死气他是不知道的。 (四凤拉开壁龛前的帐幔)。 冲 (见四凤很费力地移动窗前的花盆)四凤,你不要动,让我来。(走过去)。 四 我一个人成,二少爷。 冲 (争执着)让我。(二人拿起花盆,放下时压了四凤的手,四凤轻轻叫了一声痛。) 怎么样,四凤?(拿着她的手)。 四 (抽出自己的手)没有什么,二少爷。 冲 不要紧,我跟你拿点橡皮膏。 繁 冲儿,不用了。--(转头向四凤)你到厨房去看一看,问问跟老爷做的素菜都做完 了没有?
[四凤由中门下,冲望着她下去。 繁 冲儿,(冲回来)坐下。你说吧。 冲 (看着繁漪,带了希冀和快乐的神色)妈,我这两天很快活。 繁 在这家里,你能快活,自然是好现象。 冲 妈,我一直什么都不肯瞒过您,您不是一个平常的母亲,您最大胆,最有想像,又, 最同情我的思想的。 繁 那我很欢喜。 冲 妈,我要告诉您一件事,--不,我要跟您商量一件事。 繁 你先说给我听听。 冲 妈,(神秘地)您不说我么? 繁 我不说你,孩子,你说吧。 冲 (高兴地)哦,妈--(又停下了,迟疑着)不,膊膊膊膊我不说了。 繁 (笑了)为什么? 冲 我,我怕您生气。(停)我说了以後,您还是一样地喜欢我么? 繁 傻孩子,妈永远是喜欢你的。 冲 (笑)我的好妈妈。真的,您还喜欢我?不生气? 繁 嗯,真的--你说吧。 冲 妈,说完以後还不许您笑话我。 繁 嗯2我不笑话你。 冲 真的? 繁 真的! 冲 妈,我现在喜欢一个人。 繁 哦!(证实了她的疑惧)哦! 冲 (望着繁漪的凝视的眼睛)妈,您看,你的神气又好像说我不应该似的。 繁 不,不,你这句话叫我想起来,--叫我觉得我自己……--哦,不,膊膊膊。你说 吧。这个女孩子是谁? 冲 她是世界上最--(看一看繁漪)不,妈,您看您又要笑话我。反正她是我认为最满 意的女孩子。她心地单纯,她懂得活着的快乐,她知道同情,她明白劳动有意义。最好的, 她不是小姐堆里娇生惯养出来的人。 繁 可是你不是喜欢受过教育的人么?她念过书么? 冲 自然没念过书。这是她,也可说是她位移的缺点,然而这并不怪她。 繁 哦。(眼睛暗下来,不得不问下一句,沉重地)冲儿,你说的不是--四凤? 冲 是,妈妈。--妈,我知道旁人会笑话我,您不会不同情我的。 繁 (惊愕,停,自语)怎么,我自己的孩子也…… 冲 (焦灼)您不愿意么?您以为我做错了么? 繁 不,不,那倒不。我怕她这样的孩子不会给你幸福的。 冲 不,她是个聪明有感情的人,并且她懂得我。 繁 你不怕父亲不满意你么? 冲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繁 别人知道了说闲话呢? 冲 那我更不放在心上。 繁 这倒像我自己的孩子。不过我怕你走错了。第一,她始终是个没受过教育的下等人。 你要是喜欢她,她当然以为这是她的幸福。 冲 妈,您以为她没有主张么? 繁 冲儿,你把什么人都看得太高了。 冲 妈,我认为您这句话对她用是不合适的。她是最纯洁,最有主张的好孩子,昨天我跟 她求婚-- 繁 (更惊愕)什么?求婚?(这两个字叫她想笑)你跟她求婚? 冲 (很正经地,不喜欢母亲这样的态度)不,妈,您不要笑!她拒绝我了。--可是我 很高兴,这样我觉得她更高贵了。她说她不愿意嫁给我。 繁 哦,拒绝!(这两个字也觉得十分可笑)她还“拒绝”你。--哼,我明白她。 冲 您以为她不答应我,是故意地虚伪么?不,不,她说,她心里另外有一个人。 繁 她没有说谁? 冲 我没有问。总是她的邻居,常见的人吧。--不过真的爱情免不了波折,我爱她,她 会渐渐地明白我,喜欢我的。 繁 我的儿子要娶也不能娶她。 冲 妈妈,您为什么这样厌恶她!四凤是个好孩子,她背地总是很佩服您,敬重您的。 繁 你现在预备怎么样? 冲 我预备把这个意思告诉父亲。 繁 你忘了你父亲是什么样一个人啦! 冲 我一定要告诉他的。我将来并不一定跟她结婚。如果她不愿意我,我仍然是尊重她, 帮助她的,但是我希望她现在受教育,我希望父亲允许我把我的教育费分给她一半上学。 繁 你真是个孩子。 冲 (不高兴地)我不是孩子。我不是孩子。 繁 你父亲一句话就把你所有的梦打破了。 冲 我不相信。(有点沮丧)得了,妈,我们不谈这个吧。哦,昨天我见着哥哥,他说他 这次可要到矿上去做事了,他明天就走,他说他太忙,他叫我告诉您一声,他不上楼见您了 。您不会怪他吧? 繁 为什么?怪他? 冲 我总觉得您同哥哥的感情不如以前那样似的。妈,您想,他自幼就没有母亲,行情自 然容易古怪,我想他的母亲一定感情也很盛的,哥哥是一个很有感情的人。 繁 你父亲回来了,你少说哥哥的母亲,免得你父亲又板起脸,叫一家子不高兴。 冲 妈,可是哥哥现在有点怪,他喝酒喝得很多,脾气很暴,有时他还到外国教堂去,不 知干什么? 繁 他还怎么样? 冲 前三天他喝得太醉了。他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他恨他自己,说了许多我不大明白的 话。 繁 哦! 冲 最后他忽然说,他从前爱过一个决不应该爱的女人! 繁 (自语)从前? 冲 说完就大哭,当时就逼着我,要我离开他的屋子。 繁 他还说什么话来么? 冲 没有,他很寂寞的样子,我替他很难过,他到现在为什么还不结婚呢? 繁 (喃喃地)谁知道呢?谁知道呢? 冲 (听见门外脚步的声音,回头看)咦,哥哥进来了。
[中门大开,周萍进。他约莫有二十八九,脸色苍白,躯干比他的弟弟略微长些 。他的面目清秀,甚至于可以说美,但不是一看就使女人醉心的那种男子。他有宽而黑的眉 毛,有厚的耳垂,粗大的手掌,乍一看,有时会令人觉得他有些憨气的;不过,若是你再长 久地同他坐一坐,会感到他的气味不是你所想的那么纯朴可喜,他是经过了雕琢的,虽然性 格上那些粗涩的渣滓经过了教育的提炼,成为精细而优美了;但是一种可以炼钢熔铁的,不 成形的原始人生活中所有的那种“蛮”力,也就是因为郁闷,长久离开了空气的原因,成为 怀疑的,怯弱的,莫明其妙的了。和他谈两三句话,遍知道这是一个美丽的空形,如生在田 野的麦苗移植在暖室里,虽然也开花结实,但是空虚脆弱,经不起现实的风霜。在他灰暗的 眼神里,你看见了不定,犹疑,怯弱同冲突。当他的眼神暗下来,瞳人微微地在闪烁的时候 ,你知道他在密阅自己的内心过缺,而又怕人窥探出他是这样无能,只讨生活于自己的内心 的小圈子里。但是你以为他是做不出惊人的事情,没有男子的胆量么?不,在他感情的潮涌 起的时候,--哦,你单看他眼角间一条时时刻刻地变动的刺激人的圆线,极冲动而敏锐地 红而厚的嘴唇,你便知道在这种时候,他会冒然地做出自己终身诅咒的事,而他生活是不会 有计划的。他的嘴角松弛地垂下来。一点疲乏会使他眸子发呆,叫你觉得他不能克制自己, 也不能有规律地终身做一件事。然而他明白自己的病,他在改,不,不如说是在悔,永远地 在悔恨自己过去由直觉铸成的错误;因为当着一个新的冲动来说时,他的热情,他的欲望, 整个如潮水似地冲动起来,淹没了他。他一星星的理智,只是一段枯枝卷在旋涡里,他昏迷 似地做出自己认为不应该做的事。这样很自然地一个大错跟着一个更大的错。所以他是有道 德观念的,有情爱的,但同时又是渴望着生活,觉得自己是个有肉体的人。于是他痛苦了, 他恨自己,他羡慕一切没有顾忌,敢做坏事的人,于是他会同情鲁贵;他又钦慕一切能抱着 一件事业向前做,能依循着一般人所谓的道德生活下去,为模范市民,模范家长的人,于是 他佩服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在他的见闻里,除了一点倔强冷酷,--但是这个也是他喜欢的 ,因为这两种性格他都没有,--是一个无瑕的男子。他觉得他在那一方面欺骗他的父亲是 不对了,并不是因为他怎么爱他的父亲(固然他不能说不爱他),他觉得这样是卑鄙,像老 鼠在狮子睡着的时候偷叹一口气的行为,同时如一切好自省而又冲动的人,在他的直觉过去 ,理智冷回来的时候,他更刻毒地悔恨自己,更深地觉得这是反人性,一切的犯了罪的痛苦 都牵到自己身上。他要把自己拯救起来,他需要新的力,无论是什么,只要能帮助他,把他 由冲突的苦海中救出来,他愿意找。他见着四凤,当时就觉得她新鲜,她的“活”!他发现 他最需要的那一点东西,是充满地流动着在四凤的身里。她有“青春”,有“美”,有充溢 着的血,固然他也看到她是粗,但是他直觉到这才是他要的,渐渐他也厌恶一切忧郁过分的 女人,忧郁已经蚀尽了他的心;他也恨一切经些教育陶冶的女人,(因为她们会提醒他的缺 点)同一切细微的情绪,他觉得“腻”。
[然而这种感情的波纹是在他心里隐约地流荡着,潜伏着;他自己只是顺着自己 之情感的流在走,他不能用理智再冷酷地剖析自己,他怕,他有时是怕看自己内心的残疾的 。现在他不得不爱四凤了,他要死心塌地地爱她,他想这样子王了自己。当然他也明白,他 这次的爱不只是为求自己心灵的药,他还有一个地方是渴。但是在这一层次他并不感觉的从 前的冲突,他想好好地待她,心里觉得这样也说得过去了。经过她有处女香的温热的气息后 ,豁然地他觉出心地的清朗,他看见了自己心内的太阳,他想“能拯救他的女人大概是她吧 !”于是就把生命交给这个女孩子,然而昔日的记忆如巨大的铁掌抓住了他的心,不时地, 尤其是在繁漪的面前,他感觉一丝一丝刺心的疚痛;于是他要离开这个地方--这个能引起 人的无边恶梦似的老房子,走到任何地方。而在未打开这个狭的笼之先,四凤不能了解也不 能安慰他的疚伤的时候,便不由自主地纵于酒,热烈地狂歌,于一切外面的刺激之中。于是 他精神颓衰,永远成了不安定的神情。
[现在他穿一件藏青的绸袍,西服裤,漆皮鞋,没有修脸。整个是个整齐,他打 着呵欠。 冲 哥哥。 萍 你在这儿。 繁 (觉得没有理她)萍! 萍 哦?(低了头,又抬起)您--您也在这儿。 繁 我刚下楼来。 萍 (转头问冲)父亲没有出去吧? 冲 没有,你预备见他么? 萍 我想在临走以前跟父亲谈一次。(一直走向书房) 冲 你不要去。 萍 他老人家在干什么么? 冲 他大概跟一个人谈什么公事。我刚才见着他,他说他一会儿会到这儿来,叫我们在这 儿等他。 萍 那我先回到我屋子里写封信。(要走) 冲 不,哥哥,母亲说好久不见你。你不愿意一齐坐一坐,谈谈么? 繁 你看,你让哥哥歇一歇,他愿意一个人坐着的。 萍 (有些烦)那也不见得,我总怕父亲回来,您很忙,所以-- 冲 你不知道母亲病了么? 繁 你哥哥怎么会把我的病放在心上? 冲 妈! 萍 您好一点了么? 繁 谢谢你,我刚刚下楼。 萍 对了,我预备明天离开家里到矿上去。 繁 哦,(停)好得很。--什么时候回来呢? 萍 不一定,也许两年,也许三年。哦,这屋子怎么闷气得很。 冲 窗户已经打开了。--我想,大概是大雨要来了。 繁 (停一停)你在矿上做什么呢? 冲 妈,您忘了,哥哥是专门学矿科的。 繁 这是理由么,萍? 萍 (拿起报纸看,遮掩自己)说不出来,像是家里住得太久了,烦得很。 繁 (笑)我怕你是胆小吧? 萍 怎么讲? 繁 这屋子曾经闹过鬼,你忘了。 萍 没有忘。但是这儿我住厌了。 繁 (笑)假若我是你,这周围的人我都会厌恶,我也离开这个死地方的。 冲 妈,我不要您这样说话。 萍 (忧郁地)哼,我自己对自己都恨不够,我还配说厌恶别人?--(叹一口气)弟弟 ,我想回屋去了。(起立)
[书房门开。 冲 别走,这大概是爸爸来了。 里面的声音 (书房门开一半,周朴园进,向内露着半个身子说话)我的意思是这么办, 没有问题了,很好,再见吧,不送。
[门大开,周朴园进,他约莫有五六十岁,鬓发已经斑白,带着椭圆形的金边眼 镜,一对沉鸷的眼在底下闪烁着。像一切起家立业的人物,他的威严在儿孙面前格外显得峻 厉。他穿的衣服,还是二十年前的新装,一件圆花的官纱大褂,底下是白纺绸的衬衫,长衫 的领扣松散着,露着颈上的肉。他的衣服很舒服地贴在身上,整洁,没有一些尘垢。他有些 胖,背微微地伛偻,面色苍白,腮肉松弛地垂下来,眼眶略微下陷,眸子闪闪地放光彩,时 常也倦怠地闭着眼皮。他的脸带着年的世故和劳碌,一种冷峭的目光和偶然在嘴角逼出的冷 笑,看着他平日的专横,自信和倔强。年青时一切的冒失、狂妄已经转为脸上的皱纹深深避 盖着,再也寻不着一点痕迹,只要他的半白的头发还保持昔日的丰采,很润泽地梳到后面。 在阳光底下,他的脸呈着银白色,一般人说这就是贵人的特徽。所以他才有这样大的矿产。 他的下颏的胡须已经灰白,常用一只象牙的小梳梳理。他的大指套着一个斑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