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那块从苍翠、水淋淋的中国田野中挖出的赭红色胶泥,斧斩刀削为一颗许爷的头颅。后来我在许立宇家看到过那尊头像。的确是许爷的头,一眼便可认出,但神色我感到大相径庭,那是一种我从未在许立宇脸上发现过,其壮烈其狰狞大抵只在梦中才可想象得如此淋漓尽致。也许安德蕾是个浪漫主义艺术家,也许她确曾焕发了许立宇的某些资质,也许是那些红色的泥土天生造就了一种气势,表达了一种与模特儿无关的蕴意。
看得出雕塑家在作品上倾注了理想,而与理想距离最近的就是模特儿,这不需要中国式的逻辑推演,安德蕾爱上了许立宇。这爱与结婚、出国和缔结中加友谊无关,爱就是事实本身,甚至也并非是爱一个中国人!
争议最大的就是这场爱情的结局。当事人许立宇其时已不在场,各位太太女士各执一词。有的说许爷把安德蕾睡了又抛弃了她。有的说许爷自知不敌根本没敢靠近安德蕾的床。也有的说安德蕾在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改主意了。尽管说法不一,但事实很清楚,发生了一次动人心弦的情感高潮,但终未成事,或是成了事但未结正果。在高潮时情绪的陡变起因何在至今是个谜。根据最荒谬即最真实这一科学公式推论,我倾向于接受邢肃宁的说法:
安德蕾情欲如炽,约了许立宇到她的饭店房间幽会。为了尊重中国人的风俗习惯,她一定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许立宇尽管嘴上一再否认他曾动心,但根据中国男人一向言行不一且并不一定要非有真情才可行动的惯例看,他未尝不是抱着见机行事,得便宜便捞一把的心态进的安德蕾小姐房间。由于所述皆为传闻,未经当事人认可,为避抄袭外国电影情节之嫌,进屋之后的种种作态、行为不再赘述,想来一定是令人心惊肉跳的如果算不上是惊心动魄的话。和中国人的习惯相反(邢肃宁原话),那天在那个房间内是小姐扑先生。即便是位外国小姐,到扑先生这步田地怕也是受逼不过,万般无奈,才出此下策。据说安德蕾像扑鸡似地把许爷扑得满屋乱窜,咯咯叫声扑翅之声不绝于耳。情状如此不堪,安德蕾小姐尚能兴致不减,看来真是痴心可敬。一方面是真逮,一方面是假躲,许爷怕只是一时惊慌,自然假不敌真。说时迟,那时快,也就是几秒钟的混乱,许爷便被安德蕾小姐手到擒来,置于怀中。其后小姐自然是大施笼络手段,这个她当然是会的。我不明白许爷何以仍能保持冷静,私心窃以为是小姐此时无有一口吴侬软语,一口生硬的国语夹杂几句脱口而出的法语不管内容如何凭其语调之铿锵当令对象如斗法不过的孙悟空时时束裙跳出圈外。
这句话大概是许爷心中暗憋许久,恐惧已久,此时不吐,后果不堪设想。
俟安德蕾小姐正当坦白正当陶醉,并欲进一步坦白进一步陶醉之际,我们这位许爷忽然开口,半是担心,半是谐谑:“你们是不是都有艾滋病?”
此语一出,许爷就是想也不能了。安德蕾小姐犹如旺火被兜头浇了一瓢冷水,形神枯槁。这实在是个突如其来的却又结结实实的侮辱。与其说安德蕾小姐感到震惊,不如说她感到失望。接踵而来的便是悲伤。她望着这个有着那么一颗漂亮头颅的男人心中诧讶,为爱情悲伤,但悲伤的爱情又治愈了她心中的伤口。她只冷冷地对许爷说了一句: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白人就不是人?”
安德蕾小姐不知所终。一说是她已回国,把这段伤心史当作不可多得的人生体验饱藏心底,孤独地生活在冰天雪地的远方。一说是她仍在中国内地漫游,有人看见她和一个黑人青年在一起。
出车回来的许立宇含笑矜持地坐在一旁,像个凯旋的英雄听着人们传诵着他的光荣。
最后,他补充了一句:“我受不了外国女人身上的那股狐臭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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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思吧?”邢肃宁笑着看我,“今天没白来吧?你只要抓住他,保你一辈子有的写。有些更有意思的故事今天还没来得及说呢。”
我点头:“有意思。”
晚宴结束,许立宇用车送我们回家,车后座挤了一群吱吱喳喳的娘们儿。为了送她们,我们跑遍了全城黑暗的旮旯。似乎全城的色狼今夜都在等着拦截我们这车半老徐娘,每个娘们儿都坚持让许爷的车后屁股顶着她的家门,才敢下车。许爷一一照办了。
车里只剩下我和许立宇,我发现他那挂了一晚上的笑容消失了。我注意观察了他的眉毛和嘴唇,看不出有什么伤感。如果硬要说他的五官给人以感受的话,弗如说透着一脸晦气。
他一边开车一边打啊欠,使劲眨巴着眼盯着昏暗的大街前方。
“累,真累。”他看了我一眼说,“困劲儿又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