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程车在一条昏暗僻静的街上停下来,路旁有一座灰白色的宾馆大楼。我下了计程车拎着皮箱站在路边看着这幢灰白色的建筑,这就是当我们在此使了十三天的那家宾馆。在我印象里它很华丽很高大在周围的建筑中鹤立鸡群,但再次看到它我发现它并不商很简陋,名为宾馆实际是家低规格的招待所,尽管这条街上几乎没有新盖的大厦,但在清一色的老式楼房中它也并不醒目。想来当年这也是没什么钱的人住的地方。旅馆内部也处处显得破败简易,没有电梯,需要沿着高低不平的水泥楼梯一层层爬上去。一路上我遇到的服务员都面带菜色穿着肮脏的白上衣,房客也大都是穿着过时的蓝灰制服理着分头拎着黑人造草包面容黝黑的中年男人和穿着化纤西服打着艳俗领带装腔作势的小伙子以及浓施粉黛戴着亮闪闪的假首饰骚首弄姿的轻薄女郎。
我住的房间就是我当年住过的那间,位于八层楼角。房间很大很旧,一应设施电视电话卫生间俱全但都是三流货。两面墙上斜对开着窗户没有纱窗没有窗帘框上焊着波纹形护栏,风不受阻碍地在房间里穿流。卫生间的马桶是坏的,既不能抽水冲洗也没有垫圈板,没有手纸没有浴巾,马桶底浴盆内白瓷釉上结着一圈圈斑斑黄锈。可以想见曾经存于其中的浊水是怎么一点点干涸的。所有水龙头都流不出水,洗脸池上方的镜子已经破裂了,人照上去歪脸斜嘴如同丑怪。
夜已经很深了,我相当疲惫,便不洗不脱倒在弹簧松弛的床上昏昏睡去:风不停地从我脸上吹过,带来股股凉意,敞开的两面窗户外,夜空繁星点点璀灿琳琅如玻璃盆倒悬。室内关了灯仍被星光透照幽明家具什物影影绰绰,我就象在野外露宿,虽眠犹醒。房间里充满了切切细密的声响,有树叶悉卒虫鸣蛩吟,有马路上隆隆驶过的载重货车空旷回响,有远远的脚步声和低低的人语。穿堂而过的风带来窗外充满着草木腥味和柏油路面汽车废气的刺鼻味的潮凉夜气这之中混杂着一股淡谈人工炼制的香气很特出。飘逸含糊的人语中依稀出现几个熟悉嗓音余韵萦回不去。这一切纷杂混和的声响和交织互渗的气味中,我嗅出了一个男人熟悉的体味儿,感到一个消逝的身体遗留在这个房间里的残存热量,这热量断续勾勒出的人体虚形隐约可辨。我看到这个人形在屋里走动喝水吸烟,当他在沙发上坐下又站起来离去时,沙发革面出现一处浅浅的凹陷……
我好象刚刚入睡就响起了电话,铃声如一个手指轻轻叩门“嗒嗒嗒”有节奏地响一阵歇一阵。忧伤中我还在想一定是找错了的电话,此刻一个我认识的人也不会知道我睡在这间房里。我这么想着还是拿起了电话,电话深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在急切地“喂喂”叫:
“听出我是谁了吗?”我似乎说了句什么,又似乎缄默不语。
“你别不说话,我知道是你。”女声说,声音变得哀怨,我就在你下面的街拐角,你能下来一趟吗?”
“还有什么可说的?”我说,象是同一个老熟人对话。“我要休息,我很困,我刚上床。”
“你要走。”女声说,“我站在这儿就能看见你要的车停在旅馆门口。”“那好,我下去。”我说,“你在什么地方?”
“街拐角。”女声说,“你一下来就能看见我,我也能看见你。”我放下电话从床上起来,迷迷糊糊地去卫生间洗脸。卫生间的水龙头流出了水汨汨地,拧紧龙头仍有水滴出来。我洗了洗脸冲了马桶出了房间。
外面天已大亮,街上有车行驶,道边有人走动。街道建筑比我咋晚到时显得还要陈旧灰暗,行人穿的衣衫也都是早都不时兴的式样非黑即白,个别鲜艳的也都是廉价的舶来的尼龙织物,牛仔裤裤腿肥大随着行走扫着地面。旅馆门前停着一辆溅满泥点的红色计程车。这时,我看到许逊、汪若海和乔乔从街对面的一间烟酒店里走出来,说说笑笑手里各拿着一盒新买的纸烟,拆开包抽出烟点着,两个男人都穿着一样的条纹衬衫和肥大的蓝色水兵裤。一辆圆顶的绿白相间的公共汽车驶过挡住他们,公共汽车在街角拐弯后他们都抢着头往这边看,视线越过我指向旅馆门口。一群穿条纹衬衫的人吵吵嚷嚷地从旅馆里出来,高晋、高洋、夏红和我都拎着一只皮箱走到红色计程车前把皮箱放下,我从条纹衬衫胸前口袋掏出一包烟分给大家抽自己也点上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