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我愿意摇你,让我摇嘛。”
我不顾小姑娘的恳求,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她。
回家的路上,我觉得自己既不幸又坚强,甚至很有点被自己感动。可很快,又嘲笑起自己的不屈。
到了家,我已经很后悔没吃于晶的油饼了。尽可以吃得很自然嘛。我打开冰箱,只有半罐冷果酱,我拿出来吃了,关了冰箱,又喝了几杯热茶,觉得精神好了点。
有人敲门,是收水电费和房租的,几个月累计,我已经拖欠了上百元。我说没钱,收钱的人不走,说找我一趟不容易,要跟我好好谈谈。我赌咒发誓说下星期一定交上,才把他们打发走。邮局夹在当天报纸里又送来催交下季度报刊费的通知。书店也来了信函,说我订的《中国人名大辞典》已经到货,让我马上交钱提书。还有牛奶站那个热心肠的姑娘来敲了我八遍门,问我下月还订不订牛奶,我说不订了。
找出几十斤面票,到街上和农民换了若干个鸡蛋,煮了吃了。睡了一觉。
晚上,找了块破浴巾披在肩上,去丰台火车站货场扛大个。我连干了三个晚上,卸了两车皮红桔,一车皮煤。一车皮给我二百块钱,交工头二十,三车皮我挣了五百来块。我到街上澡堂洗了个澡,搓了搓泥。搓澡的老师傅要我交双份钱,我跟他解释说我刚从西藏回来。洗完澡,我买了一些“天福号”的酱猪肘,孩子似的无忧无虑地回家。
我坐在桌前一手啃肘子,一手算帐,觉得自己蛮可以像女人一样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终日温饱略有节余。可一算帐,我才想起,我还有两千块钱旧帐,那是上次潦倒时借的,因为是朋友的,我都给忘了,有钱时也没还,现在只好干瞪眼。反正也是不够了,只好继续对不起朋友了。
我把房租水电报刊书费交了,躺在床上想是不是再去扛几天大个,又觉得不行,再扛非把命搭进去。过了会儿,打起嗝,满嘴腊味。我点了根香,找出瓶不知谁丢这儿的香水漱漱口,剩下的都倒在床上,拉上窗帘,香喷喷地睡觉了。
我从下午一直睡到夜里,做了一连串的梦,前几个还不错,净是捡钢儿之类的。一地亮闪闪的硬币,我兴致勃勃地捡,一分二分都不嫌,捡了这半天,又热又累,想歇歇又怕别人发现也来捡。后来发现一个偌大的白晃晃的钢儿,伸手去拾,竟是一口痰,好不扫兴恶心,张着肮脏的手找水。接着我梦见自己在海里潜泳,水里既清澈又乌蒙,身体既轻巧又沉重。我在水里惬意地躺着,任其下沉又时时感到沙发床般的浮力在托着我,那感觉实在奇妙。后来沉沦得久了,想呼吸口空气,却游不出去了。四周净是蓝蒙蒙、毛玻璃般的物象,你进它退,你退它进,挥驱不散,愈挣愈紧密。我窒息了,心知是梦,却醒不过来。在梦中一次次掀被而起,一次次复归原状。我的意念升起焦急地俯视着自己的肉体,那皮囊竟如无知无觉的木头一般。
“啊——!”我终于在无声的悸叫下醒来,拉亮灯,坐起来呆了半天,外面已经黑了。我走到盥洗间用嘴兜着水管子喝了通自来水,镇静下来,想了想梦中的情形,既沮丧又庆幸,不敢再睡,怕再被魇住。搬出这些天的报纸信件在灯下看。
从海滨回来,我就没怎么看报,也不知世界和平怎么样了。看完报放了心,除了契尔年科总书记身体不太好,两伊继续互相恫吓,黎巴嫩和安哥拉都很平静,连我最担心的印度锡克族暴乱也在渐渐平息。《晚报》上的一条国内消息让我看了很久。舞蹈学院应届毕业生编排的民族舞剧《屈原》已经公演了,似乎还得到好评。我推开报纸,拆信看,都是陌生读者来的信。我前些时候发了一个小说,使一些年轻人挺激动。纷纷来信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是谁?有个人已经来过三封信了,要我帮他出主意应付生活中的几个难题。我回信叫他看着办。我可不想当教唆犯,自己还一塌糊涂呢。他回信骂我不如人家玲玲姐。有封信写得温柔凄婉,像个过来人,还是女的写的(看名字看不出性别),招的我回忆起一些往事,很难受。她劝我应该珍惜一些东西。我的一个文学老师,一个老编辑的来信则使我又羞又愧。他温和地责备我这段时间不去他那儿,叫我和他保持联系,他想知道我在干什么。并告诫我,有些事情作为了解,站在边上看看可以,千万别掉进去。唉,每回我去他那儿都说得很热闹,似乎活得津津有味。其实呢,和这些安贫乐道、诲人不倦的老师比起来,我活得像个没孵出来的鹌鹑。我不愿这么头脸不整地去见他们。其实,即使是一个男人,背人哭一哭也没什么,可我还是忍住了。
电话铃响了,响了又响。我不知道谁这么晚还会来电话,擤了擤鼻涕,走过去拿起话筒:“谁呀?”
“我。”
我听出来是谁,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问的那句话:“有事吗?”
“没事,想跟你说说话。”
“……这么晚了,你还没睡?”
“刚演出回来,洗完澡,睡不着。”
“睡去吧,明天还要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