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赏心悦目的尺度说是的。”马林生和蔼耐心地说,“对多数仅抱有消磨时光的打算的人来说是的。但对少数,个别,那些渴望认识人类,了解、结交另一个同类并不仅仅局限于共饮同舞的人来说——不是的。”
少女默不作声,略带困惑地翻看手里的那本书,显然,她仍旧不明白马林生的话的含义,更别提那些躲躲闪闪的暗示了。马林生佶屈聱牙的长句妨碍了她的收听能力。
“这么说吧,我们拿这本书作个比较吧。”马林生从书架上拿下一本近期畅销的情节小说,“这是本可读性很强的小说,任何具有初中以上文化程度的人都能毫不费力地读懂它。但这里有什么呢?空无一物,只有精心编织的情节和经过概念规范的人物,尽管那些对话很精彩很俏皮,但没有一句是发自肺腑的。作者给了我们什么?什么也没给。至多是很吝啬地流露一点实感其余都是矫情。他的全部精力都用于推动情节,按逻辑的当然发展预设线索,使整个故事天衣无缝、圆满无缺。他像织手套似地编这个小说,像用一个长竹竿去河里捞东西小心地保持着距离不想弄湿自己一点。布娃娃再漂亮也没有一个丑孩子嘴里的那口热乎气儿……”
“我正想找这本书,它搁在这儿我怎么就没看见。”少女热切地抓过马林生用作反面教材的那本书,随手扔开手里的那本,坦然地十分感谢地望着马林生,“我到处转,就想买这本书。”
马林生有些失望,但作为一个书店营业员他又不能拒绝出售任何东西,只能趁势建议:“这还有几本这个人写的其他书,您不想看看么?”
“不,我就买这本。”少女翻看着书摇摇头。她拿着这本书拔腿要去收款台交款,抬头看到马林生颇为扫兴地站在一旁,便顺手捡起刚才他热心推荐的那本书,微笑着说:“这本我也拿去看看。”
马林生脸上露出微笑,鼓励地朝少女点点头,似有几分欣慰。
“这本书怎么样?好看么?”一个男人拿着另一本书扭过头来问马林生。
“一般。”马林生简短地说了一句,撇下那个男人走回他通常站立的位置。
身旁的几个同事似乎注意到了他刚才和少女的热心交谈,脸上都带着淡淡的笑意,迎着他看。
他笔直地站着,矜持地不对自己的独特行为予以解释。少女刚才最后那近乎体贴的举动,挽回了他的全部自信。要使生活变得美满、充实多么容易,只需要一个微笑,一份无声的承认和不言而喻的肯定。他用一种倾心和感激的目光注视着那个少女挟了书娉婷地飘然离开书店,汇入门外灿烂阳光下的人群。他有几分伤感又生出几分幻想:如果给他机会如同那本晦涩的书终于被人读了进去,他将像一只孔雀那样旋转着开屏,把那身绚丽多彩的羽毛尽情展现在肯欣赏他的那个人面前。
这时,有人喊他去接电话。电话是马锐的老师打来的,请他立即到学校去一趟。
马林生与其说是忐忑不安不如说是怀着腻歪的心情冒着正午的骄阳赶到了学校。他不是第一次受到这种粗鲁的召唤。他很熟悉老师们打电话给他时使用的口气和措辞,这大都表明并非儿子出了人身事故,仅仅是冲撞了老师或是犯了什么小错。老师们想要通过家长使其就范,他在这些老师眼里无异于一辆召之即来的消防车。他进学校大门时正是下午上课前,三五成群午睡初起没精打采的学生背着沉重的书包络绎不绝地从各胡同口拥出来向学校方向走。操场上空空荡荡,进校的学生都躲在楼的阴影下聊天、打闹。这是所破破烂烂的学校,所有建筑和操场上的体育设施都显了年久失修和使用过度的颓旧。篮球架上的球筐锈迹斑斑球网只剩下几缕;教学楼的玻璃自下而上都有缺损窗框也都油漆剥落露出木头的本色;只有操场旗杆上的国旗簇新完整,在弥漫着尘土的烈日下鲜艳无比。黑暗的走廊里沿墙站满眉眼不清的孩子,尖声笑叫着,互相用身体挤来挤去,当他走过时,听到一群男孩子在他身后起哄。年级办公室里阳光充沛,但桌椅大都陈旧不堪,式样五花八门,紧紧地拼凑在一起;墙也显得不干净,钉着乌七八糟的表格、宣传画和镶着镜框的各种奖状。办公室的气氛就像公安局的预审室,七、八个老师表情严厉地胡乱坐在自己桌前,几个女的鬓发凌乱如同刚进行过一场撕打,脸色在如此强烈的阳光下仍然显得灰暗。可想而知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什么样的混乱。马锐单独坐在办公室的一角,脸像哭过,有些脏,看样子午饭他也没吃,又不知如何大叫大嚷地奋力反抗过,此刻显得疲惫萎顿,眼睛仍然灼灼有神。“你是马锐的家长?”一个未老先衰的眼神冷酷的中年男人向马林生走来,冷冰冰地询问。
马林生认识他,他是该校的教导主任,马林生跟他打过几次交道,但每次他都装作是跟马林生头一次见面。
“你儿子犯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错误。”教导主任严肃地说,那样子就像个面对一桩骇人听闻的罪行的公诉人,毫不掩饰他作为一个正直的执法者的愤慨。
“刘老师,你来讲事情的经过吧。”他转身对一个胸部肥大的女老师说。
“让他自己说!”这位妇女由于一头疏于整理完全变形的电烫短发参差不齐地悬垂于脑前脑后显得有些邋遢。她显然是当事的一方,至今余怒未消,气咻咻地瞪着马锐。
马锐一声不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