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堕三都的失败
夹谷之会的胜利,大大提高了孔子的威望。再加上孔子以礼律己,对上恭敬,对事认真,更博得鲁定公和鲁国实际执政者季桓子的赞赏和信任。于是,在鲁定公十二年孔子五十四岁时,受季桓子的委托,由大司寇代理季桓子处理国事并参与国事的讨论,即《史记·孔子世家》所说的"由大司寇行摄相事"和"与闻国政"。在小小的鲁国,在贵族统治集团中,除有名无实的鲁定公和掌握实权的季桓子,这时的孔子已跃居为第三号人物了。大概所谓"孔子行乎季孙,三月不违"①,就是说的这时的情况。但孔子和季氏之间的"蜜月"毕竟是不巩固的、短暂的,时隔不久,在堕三都及其他若干事情上,他们之间的矛盾就显露出来了,"蜜月"就消失了。前面已经说过,孔子的"忠君尊王"思想是坚定不移的。他对于当时鲁国政治的混乱情况──定公虚位、三卿(特别是季氏)擅权,三卿之家又是家臣(如阳货对季氏)垄断──很不满意,认为这是违反"忠君尊王"之道。在这种情况下,他感到出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强公室(提高鲁定公的实际统治权力)、抑三卿(使三卿特别是季氏规规矩矩守臣道,不得僭越)、贬家臣(使家臣老老实实效忠于主人,不得跋扈),使鲁国按照周礼,按照贵族等级制封建社会的秩序,治国安民,然后以"仁政德治"的鲁国为基础,扩大"仁政"影响。尊天子,服诸侯,统一天下②。堕三都表面上是抑制家臣。是反映"三桓"①与家臣之间的矛盾,实质上是公室与"三桓"之间的矛盾,是主张强公室、抑"三桓"的孔子与季桓子之间的矛盾。"三都"是"三桓"实际上割据的领地内的三个城堡,即费邑是季孙氏领地城堡,邑是叔孙氏领地城堡,成邑是盂孙氏领地城堡。"三桓"都住在曲阜,所以当时这三个城堡实际又都不在"三桓"控制下,而为他们的家臣所盘据,用以对"三桓"闹独立,侵凌"三桓",以至越过"三桓"而干预国政,孔子所谓"陪臣执国命"②就是指的这个情况。"三桓"对此不满,孔子对此更不满。孔子利用"三桓"尤其是季孙氏对于阳货以费叛(定公八年)、叔孙氏对于侯犯以鄙叛(定公十年)的不满情绪,相机建议把家臣(陪臣)据以叛乱的三个城堡拆毁(堕三都),马上得到三家的同意。于是第一步比较顺利地拆了叔孙氏的鄙都。第二步拆毁季孙氏的费都时,却遇到费宰(季氏家臣)公山不狃(即心叛季氏而叛迹未著,曾召孔子,孔子欲往的公山弗扰)的强烈反对,并先发制人地以费邑兵力袭击曲阜,幸赖孔子指挥曲阜兵力反击,取得胜利,迫使公山不狃败逃奔齐,终于拆毁了费都。第三步堕成时,情况更复杂,结果完全失败了。开始时,盂孙氏(孟懿子)是赞成堕都的,但因家臣公敛处父一贯忠于孟孙氏,从无叛意。他看出①按"孔子行乎季孙,三月不违"这句话,曾两见于《公羊传》。一次是系于定公十年"夹谷之会"后,一次是系于定公十二年"堕费"、"堕"之后。陈立在《公羊义疏》中说:"三月言其久耳,不必仅三月不违也。"此话很对。所谓"不违",是双方对等而言,即孔子既不违季氏之意,季氏也不违孔子之意,双方上下之间合作得很融洽。这句话应系于"摄相事"、"与闻国政"时较妥。②孔子任中都县长时,鲁定公曾经问孔子:"学子此法以治鲁国何如?"孔子对曰:"虽天下可乎!何但鲁国而已哉!"(《孔子家语·相鲁》)。可见孔子是常以治国平天下为己任的。①"三桓"即鲁桓公三个儿子的后裔,其中盂孙氏任司空,叔孙氏任司马,季孙氏任司徒,为鲁国三卿。以季孙氏势力最大,掌握鲁国国政。
②语见《论语·季氏》。据《左传》载,昭公十四年南蒯以费叛;定公五年阳虎囚禁季桓子于前,八年又叛鲁奔齐于后;定公十年侯犯又以叛。所谓"陪臣执国命"大概就是根据这一系列事件得出的结论。堕成对孟孙氏不利,便对孟懿子说:"堕成,齐人必至于北门。且成,孟氏之保障也。无成,是无盂氏也。子伪不知,我将不堕。"①孟懿子照计行事,表面仍不反对堕成,暗中却支持公敛处父全力反抗,抵制堕成。从夏天拖到冬天,成邑城堡依旧屹然未动。不得已,只好在十二月由国君定公亲自出马围成,仍以失败告终。堕成计划没有成功,亦即堕三都计划没有完成。这对孔子是一个致命的打击。前面说过,"三桓",尤其是季孙氏、叔孙氏慑于家臣据城叛逆事件,赞成堕都,目的是解除后顾之忧,加强自己的力量:孔子主张堕都,不仅是为了削弱家臣力量,也是为了削弱"三桓"力量,目的是强公室,加强国君的地位。对堕三都这件事的用意,形同而实异,即所谓"同床异梦"。公敛处父的讲话,孟懿子对堕成态度的改变,不得不使季孙氏警醒过来,感到原来孔子主张堕三都的目的是为了削弱"三桓",加强公室。于是孔子强公室、抑"三桓"(首先是季孙氏)的主张和"三桓"(首先是季孙氏)弱公室、强"三桓"的主张之间矛盾揭开了;"三月不违"的亲密合作动摇了,终止了。要么孔子放弃自己的主张,屈从苟安,要么合作破裂。二者必居其一。孔子当然不会放弃自己的主张(姑不论这主张有多大意义),于是只有让"三月不违"的合作关系破裂,终于导致碰壁、辞官、离鲁的结局。
①《左传·定公十二年》。
(五)孔子诛少正卯实无真事考
附带在这里说一下孔子诛少正卯的问题。此事始见于《荀子·有坐》篇①,后来《吕氏春秋》、《说苑》、《史记·孔子世家》、《孔子家语》等书都采录,似乎真有其事。直到清人阎若璩、崔述、梁玉绳、江永等才提出疑问,否定孔子诛少正卯其人其事。这些学者对此所作考证,是很有价值的②。归纳起来,可以论证孔子诛少正卯之事为不可信者,主要依据有三条:1.孔子诛少正卯,仅见于《荀子·宥坐》、《史记》、《孔子家语》等书,不见于《论语》、《春秋》、《左传》等所谓"经传"。虽不能说凡不见于《论语》、《春秋》、《左传》等书的,都不真实,但像所传孔子诛少正卯这样的大事,竞不留一点记传痕迹,是不可能的。2.孔子秉政七日,以一大夫(孔子)而杀一大夫(少正卯),这样的事发生在春秋时代的孔子身上,是不可设想的。3.孔子的核心思想是"仁",他坚决反对轻易杀人,所以季康子提出"杀无道以就有道"的问题时,也遭到孔子的反对,说"子为政、焉用杀",如果孔子秉政七日就"诛乱政大夫少正卯",和孔子的一贯思想不是全然不相吻合吗?所以,有人得出这样的结论:"七日而诛少正卯","非孔子所能为,非孔子时所需为"①,这是非常简明确切的。至于"文化大革命"时期,"四人帮"在所谓"评法批儒"中把少正卯奉为法家,以与孔子(儒家)相对立,认为他们之间的斗争是早期的儒法斗争,不过表明他们对历史的无知而已。
①《荀子·有坐》有关孔子诛少正卯原文摘要如下:"孔子为鲁摄相,朝七日。而诛少正卯。门人进问曰:夫少正卯鲁之闻人也,夫子为政而始(先)诛之,得无失乎?孔子曰:居!吾语女(汝)其故。人有恶者五,而盗窃不与焉:一曰心达而险,二曰行辟而坚,三曰言伪而辩,四曰记丑而博,五曰顺非而泽。此五者有一于人,则不得免于君子之诛,而少正卯兼有之,??不可不诛也??。"(卷二十)从唐宋以至明洁,不少学者怀疑(宥坐》及其后四篇都是荀子弟子根据流传中真伪不分的杂事记录编成,不是信史。主要是用来反映荀子和孔子"仁政德治"思想相对立的法治观点。《史记》、《孔子家语》等所载,内容与此相似,下录。
②这里专录阎若璩和崔述的考证,以见一斑。阎若璩《四书释地又续》:"少正卯之诛,朱子素极辩其无,而《论语序说》犹载此,又履革之未尽者也。陈几亭日:'盖圣人行诛必其人有显罪与众弃之。未有出人不意,但为其宿昔奸雄案未具而遽行大戮者也。此穰苴、孙武行兵立威之法,岂圣人为政之道耶?'"(学海堂版《皇清经解》卷二十二第33页)崔述说:"余按《论语》:"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曰:"子为政,焉用杀!"'??圣人之不贵杀也如是,焉有秉政七日,而遂手一大夫者哉!??《论语)、《春秋》传??未尝一言及于卯。使卯果尝乱政,圣人何得无一言及之?史官何得不载其一事?非但不载其事而已,亦并未有其名。然则其人之有无盖不可知,纵使果有其人,亦必碌碌无闻者耳。岂足以当圣人之斧钺乎!春秋之时,诛一大夫,非易事也,况以大夫而诛大夫乎!??此盖申韩之徒言刑名者,诬圣人以自饰,必非孔子之事。"(《洙泗考信录》卷之二)①这是杨景凡、俞荣根合著《论孔子》一书中提出的论点,论证翔实,值得参考(见该书第16-20页)。
(六)矛盾显露,弃官离鲁
堕三都的失败,使孔子和季桓子之间的矛盾,也就是一方孔子坚持要强公室、弱私家和另一方季桓子坚持要弱公室。强私家即不放弃实际执政权力而置鲁君于傀儡地位之间的矛盾,在原来"三月不违"的薄薄面纱笼罩之下处于隐蔽的状态,现在显露出来了。这种矛盾表面化的情况,在下列事件中得到了证实。其一,子路是孔子的得意弟子,是季桓子的家臣(宰),又是堕三都的指挥者。季桓子信任还是不信任子路,也就等于信任还是不信任孔子。后来孔子的一个学生叫公伯寮的,在季桓子面前讲了子路的坏话,另一个学生叫子服景伯①的,把这件事告诉了孔子。《论语》上有一段话说这件事道:"公伯素诉子路于季孙。子服景泊以告,曰:'夫子固有惑志于公伯寮,吾力犹能肆诸市朝。'子曰:'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察其如命何?'"②子服景伯的意思是,季孙氏对公伯寮素来不信任,他有力量使季孙氏将他杀死示众(肆诸市朝)。孔子却坦然置之,并说:我的主张(道)如果行得通,那是"命该如此",如果行不通,那也是"命该如此",公伯素哪能改变"命该如此"的事情呢?究竟公伯寮讲了子路哪些坏话,季桓子听了作何反应,《论语》未说。但既然讲子路的坏话,就决不可能不涉及到孔子,也不可能不涉及到堕三都对季氏的实际意义等,季桓子更不可能不对二人产生疑忌,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常识吗?其二,孔子对"三桓"的攻击。《论语》上有一段话说:"孔子曰:'禄之去公室五世矣,政逮于大夫四世矣,故夫三桓之子孙微矣。'"③这就是说,国家大权不掌握在鲁君的手里已经五代(即经历了宣公、成公、襄公、昭公、定公五代)了,政权落到大夫(季氏)的手里已经四代(即经历了季氏文子、武子、平子、孔子评传桓子四代)①了,所以鲁桓公的三房儿子(即世袭鲁国三卿的仲孙、叔孙、季孙三家)的后代子孙现在都已经微弱无用了。这种对季桓子指桑骂槐的尖锐批评,肯定不是在"三月不违"的"蜜月"期间所能说出来的。矛盾尖锐了,决裂的端倪已经出现,孔子如何对待呢?如前所说,孔子对自己的一贯主张,决不妥协放弃,决不为了保全"乌纱帽"而以原则做交易,屈膝投降;于是对待的办法只有两个:一是进取的革命办法,那就是联络一切可以联络的力量,以维护国君为号召,利用定公名义,讨伐季桓子,复兴鲁国,改革鲁国的贵族政治。二是退却的保守办法,那就是"三月不违"的局面既已不能继续下去,又不甘心放弃自己的主张而同流合污,那就只有弃官离鲁,另找出路。孔子不敢采取第一种办法,于是只好实行第二种办法了。①关于子服景伯的身份有二说:一为朱熹《四书集注》,认为子服景伯即鲁大夫子服何。姓子服,名何,景是谥号。二为朱彝尊《孔子弟子考》,据汉鲁峻石壁画七十二子像有子服景怕,故定为孔子弟子。此从后说。
②《论语·宪问》。
③《论语·季氏》。这段话有人认为说于定公初年,考之史实,似不妥。因为"政逮于大夫四世矣"的四世,指的是季氏文子、武子、平子、桓子四代。而定公九年平子卒(见胡仔《孔子编年》),则第四代的桓子当政必在定公九年以后,如在定公初年,桓子尚未当政,当时季氏仅三世,与史实不符。从内容上看,此话大概在定公十二年堕三都失败后所说。
①说本杨伯峻《论语译注》。
恰好这时又遇到齐国统治者实行对鲁国贵族统治者的怀柔、腐蚀政策,在国内挑选身着华装丽服、能歌善舞的美女人十名,又挑选饰以耀眼的锦绣绸缎的骏马一百二十匹,送给鲁国君臣,目的是使他们迷于声色,怠于政事,疏远孔子。结果,季桓子接受了齐国赠送的美女、骏马,终日间观舞听乐,一连三日不上朝听政。子路对孔子说:"看样子,老师可以走了。"孔子还是犹豫不决,还是有幻想,希望季桓子能悔悟过来,恢复"三月不违"的局面,所以对子路说:"鲁国即将举行郊祭,如果仍将祭祀用的烤肉()按礼送我一份,那么,我还是可以留下来。"结果,孔子参加陪祭后回到家中,又没见人送来祭肉,于是忍无可忍,碰壁之后,只好匆匆弃官离鲁了。时为鲁定公十三年(前497年)春,孔子五十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