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前世造的什么孽,摊上这么个无用的东西。”
或者:
“我一辈子不是跟你过,是跟我自己过。”
宋解放笑笑,也不说什么,该干啥干啥。宋解放虽然不会说话,但一个人在酒厂看大门时,嘴里爱哼小曲儿。宋解放以为这种不操心的日子会过一辈子,没想到两个儿子娶了媳妇之后,世界发生了变化。老朱以为自己在家里会做一辈子主,谁知两个儿媳先后进门之后,皆不像宋解放,像老朱,嘴皆能说。三个能说的人在一起,遇到事情,没有一个人问另一个人“你说呢”,皆是“我说”该怎么样。一年不到,大儿媳跟二儿媳不说话,两个儿媳皆跟老朱不说话。老朱在家里做了半辈子主,突然无处说话,说话也无人听,老朱气病了。老朱在沁源县城北关公路旁搭了一间棚子,在这里卖了一辈子火烧;看老朱病了,两个儿媳自作主张,要替老朱做生意。为争这个棚子,两人又打了起来。二儿媳把大儿媳的鼻梁打折了,大儿媳咬下二儿媳半只耳朵。从北关打到家里,两个儿子也上了手。这边架还没打完,老朱在屋里上了吊。等老宋发现的时候,老朱的舌头已经吐了出来。从房梁上卸下来的时候,嘴里还有气;送到医院抢救,已经咽气了。老朱死后,宋解放张着大嘴哭了一场;丧事过去,仍去县城东街酒厂看大门。只是从此不再哼小曲儿了。人劝他:
“老宋,想开点,老朱挟制了你一辈子,她死了,你也解放了。”
宋解放憋了半天,叹了口气:
“从何说起呢……”
牛爱香没嫁宋解放之前,牛爱国就认识宋解放。妈曹青娥去世之后,牛爱国为了带女儿百慧,不再去沧州或别的地方,就留在沁源;因百慧该上学了,为了让百慧在城里上学,牛爱国把百慧接到县城,住在县城南关租的房子里。牛爱国将过去的卡车修好,清早送百慧去上学,然后将卡车开到车站。等着拉些零活。但他只拉白天,不拉晚上;晚上他还要去学校接百慧,回到家给百慧做饭,张罗百慧睡觉。百慧倒说牛爱国做的饭,比曹青娥做的饭好吃;最爱吃牛爱国做的鱼。牛爱国有时也去县城东街酒厂给人拉酒,在酒厂门口常常碰到宋解放。过去就觉得他是个宋解放,没想到有一天他会成为自己的姐夫。
牛爱香和宋解放的婚事,是牛爱香的中学同学胡美丽撮合的。胡美丽在县城南街当裁缝。宋解放是胡美丽的表哥。牛爱香与宋解放头一回见面,就在胡美丽家。这天宋解放先到,胡美丽对宋解放说:
“哥,今天是谈对象,你不要再说‘从何说起’和‘我心里明白’了。”
宋解放脸憋得通红:
“我心里明白。”
待牛爱香来了,牛爱香还没说话,宋解放忽地站起来,像三十多年前当兵时一样,啪的一个立正,仰着脸说:
“我叫宋解放,今年五十六岁,在县城东街酒厂看大门,上无父母,下有两个儿子、两个儿媳和两个小孙女,我说完了,该你了。”
牛爱香和胡美丽一愣,接着两人弯腰笑起来,牛爱香的眼泪都笑出来了。事后牛爱香说,几十年了,没笑得这么痛快过。两个月后,牛爱香决定和宋解放结婚。听说姐要和宋解放结婚,牛爱国倒有些吃惊。牛爱香结婚的前五天是清明节,牛爱香和牛爱国结伴回牛家庄给曹青娥扫墓。路上两人没说什么。回到牛家庄,白天与牛爱江牛爱河去坟上扫墓,大家也没说什么。晚上吃过饭,牛爱香没跟大哥牛爱江说什么,没跟三弟牛爱河说什么,单把牛爱国叫到院后沁河边,要说自己的婚事。河边有几百棵大柳树,月牙挂在西边天上。姐弟俩肩并肩坐在河边。河水在他们脚下静静流着。妈曹青娥活着的时候,曾对牛爱国说,当年她和爸牛书道的婚事,就是五十多年前她爹老曹,她爹的朋友、牛家庄的老韩,襄垣县温家庄做酒的小温,在这河边商议的。牛爱国小的时候,爸不亲他,亲大哥牛爱江;妈也不亲他,亲弟弟牛爱河;剩下牛爱国没人亲,姐牛爱香比他大八岁,姐亲他。他从小是拉着姐的衣襟长大的。长大之后,他有心里话不跟爸妈说,跟姐说。当年他去当兵,就是跟姐商量的。后来各自又大了,各人有各自的事,在一起说心里话就少了。现在姐要结婚了,姐像换了一个人,或像回到了前些年,有话要跟牛爱国说。牛爱香:
“姐要结婚了,心里乱得很。”
牛爱国没有说话。牛爱香:
“爸妈都死了,没人商量。”
牛爱国没有说话。牛爱香:
“真不想嫁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