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了一会儿他就唱起来,润湿的嘴唇口水丰富,边唱边流,让人想起一个老太太。不过他的牙齿非常整齐,不知为什么吐字却极其含混。他一唱歌的时候就把身子转向了东方,看着那儿,笑吟吟的。他这副表情总是不变。
不过那调子却在不停地变化。那是一种怀念的调子——有时简直不是唱,而是念。
我不得不怀疑这个家伙的脑子多少有点毛病。不过后来我想:流浪汉当中什么人都有,他们一个人走惯了,放浪形骸,已经不能用常人的眼光去打量他们了。我对他们的判断标准应该换一下才是。
他这样唱了一会儿,又把身子转过来:现在他的歌才是唱给我的。但他唱了些什么,我还是听不明白。不过我总能从中感受到一点暖融融的情谊。他越唱越来劲儿,慢慢虚汗从额头那儿流下来,鼻尖上也沁出了米粒大的汗珠。
唱了约有半个钟头,他把弓子往上一甩,右手把琴杆一揽,这才算告一段落。
他揉揉鼻子,收收嘴巴,说:“怎么样?我一个人到了晚间就这样拉拉唱唱。也有人听我的歌,唱到心里去了呢,就扔下几个铜板;唱不到心里去呢,就一转身走开——就算是唱给自己听的吧。”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无边的游荡(69)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白,他是一个流浪艺人。我于是去掏衣兜,掏出了几块钱。他却连连摆手:“哎哎,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是指走街串巷的时候。咱伙计两个怎么能闹这一手?”
我不好意思地把钱收起。接着谈了一会儿我才知道,他几乎从来不从事田里劳动,谋生的手段就靠这一把胡琴。有时候在人多的地方他可以唱上半天,一口气可以收好几十块钱呢。进村过市,他都是一边走一边拉胡琴,身后总是跟着一群孩子。我问他唱些什么词儿?他说他从来不唱词儿。我吃了一惊:还有这样的歌手吗?他说只是随便唱,唱的都是自己的心事……我说:“那也总得有词儿啊,没有词儿怎么能唱出心事来呢?”
他听了,长长的眼角瞥着我,有点不以为然:“我不识字哩!我哪有词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