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为却带着对夫人和绿色小老鼠的怀念,坐在地上,靠着箱子睡着了。对她来说,这个让叶莲子激动不已的男人,已在一九三七年七月的一个早晨走出了她的生活。除了血缘,他们可以说是毫无关系了。即便日后与顾秋水有过一段段短暂相处的日子,不管顾秋水怎么想,对吴为来说,他们顶多是同一公寓里的房客,不能再多。当顾秋水来到身边时,叶莲子还是流出了眼泪。等到抬眼与顾秋水相望时,又破涕为笑了。不论她的眼泪还是微笑,都不得不在瞬间收起。她虽来不及解读那一瞬间在顾秋水脸上滚动过几层信息,但显而易见,绝对没有重逢的喜悦。面对这样.-个油盐不进的顾秋水,叶莲子张皇失措。而顾秋水劈头一句就是:“你怎么来了?”
这让叶莲子更不知怎样回答,就忙着把吴为弄醒,“叫爸爸,叫爸爸!”
吴为就是不肯叫。
她多大了?四岁半了吧。很有主见呢!
顾秋水皱着眉头笑了笑,潦草地逗了逗吴为的下巴,说:“这个孩子,怎么是这个样子!”
平时吴为是个很容易被说服的孩子,现在却不听招呼了。叶莲子继续催促着:“叫爸爸,快叫爸爸呀!”
顾秋水讪讪地说:“算啦。”他早忘记当年离开北平时,曾为怀里那个软和和的小肉团泪流满面的事了。
然后他们就都没了话。一没了话,只好再次抬眼互相打量,他们发现,四年里,彼此都有了很大的变化。
叶莲子柔软的眼波里,有了一种不论抓住什么就咬死不放的固执,也有了一些凌厉——却不是磨刀石上磨出的,而是一千五百多个日夜中,为迫寻顾秋水的踪迹,无数次穿越关山、云天、江湖河海磨砺出来的。红颜退尽,一脸寒索,像一部显而易见的彩色片突然还原为韵味模糊的黑白片。
顾秋水本来还算恰如其分的江湖义气,现在不但发挥到极至,而且“过了梭”、发了酵,像真理跨过一步就会变成谬误那样成了痞气,小有得意之中,难掩着翘首翘尾的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