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琦瑶却不知道为什么刊登出来的是这张,许多精心设计,全神贯注的照片反而没有中选。她甚至有点模糊,记不清这一张是怎么拍下的,总之是不经意的一张。照片上的自己不是她喜欢的自己,有点乡气,还有点小家子气,和她想象中的自己大不相似的,令她失望,还有些受打击。虽然是高兴事,可情绪却低落了。她想,她难道是这样经不起检验吗?她想,一次试镜头是那样,一次拍照又是这样,都是不顺心遂意似的。那本《上海生活》被她压在枕头底下,也不想多看。她心里有说不出的沮丧,好像露了个丑。她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子,除了灰心,还惶惑不安。再坐到镜子面前,就好比换了个立场,是重新审度的。她想这照片简直是剥皮,要把人打散了重新来过。这"开麦拉"究竟是什么东西,里面另有一世人生吗?王琦瑶又是一番惆怅生起。《上海生活》刊登照片并没有带给她多大的快乐,有一点也是杂拌的,百感交集,还不够折磨人的。
这一回是瞒也瞒不住了,全校都知道了王琦瑶,还有别的学校的女学生跑来看王得瑶的。王琦瑶走到哪里,都是有人住步回眸。女学生们就是这样,就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非要旁人说了才算数的。原先并不以王琦瑶为然的人,这回服气了,倒是原先肯定王琦瑶的,现在反有些不服,存心要唱对台戏的。于是就有流言兴起,说王琦瑶的表兄之类的在《上海生活》当差,走的是近水楼台。无论是艳羡的目光,还是无中生有的流言,全不在王琦瑶的心目中,因为在经验上和觉悟上,王琦瑶都要超出她们一筹,所有的议论都是无稽之谈。王琦瑶人在事中,心里有的全不是那些。《上海生活》把她变成了女校的名人,师生皆知的,可她倒有些找不到自己似的,那照片就像是硬夺走她本来的面目,再塞给个不相干的,要不要也不由她。
9."沪上淑媛"
"沪上淑媛"这名字是贴着王琦瑶起的。她不是影剧明星,也不是名门闺秀,又不是倾国倾城的交际花,倘若也要在社会舞台上占一席之地,终须有个名目,这名目就是"沪上淑媛"。这名字是有点大同世界的味道,不存偏见,人人都有份权利的,王琦瑶则是众望所归。她旗袍上的花样,成为流行的花样;她的烫发梢的短发也成为流行的短发,她给"沪上淑媛"这名字画了一幅肖像。"沪上淑媛"是平常心里的一点虚荣,安分守己中的一点风头主义,它像一桩善举似的,给每个人都送去一点幻想。一九四五年底的上海,是花团锦簇的上海,那夜夜歌舞因了日本投降而变得名正言顺,理直气壮。其实那歌舞是不问时事的心,只由着快乐的天性。橱窗里的时装,报纸副刊的连载小说,霓虹灯,电影海报,大减价的横幅,开张志模的花篮,都在放声歌唱,这城市高兴得不知怎么办才好。"沪上淑媛"也是欢乐乐章,是寻常女儿的歌舞,它告诉人们,上海这城市不会忘记每一个人的,每一个人都有通向荣誉的道路。上海还是创造荣誉的城市,不拘一格,想象自由。它是唯恐不够繁华,唯恐不够荣耀,它像农民种庄稼一样播种荣誉,真是繁花似锦。"沪上淑媛"这名字有着"海上升明月"的场景,海是人海,月是寻常人家月。
然而,就有照相馆来请王琦瑶拍照。是在晚上,营业结束,母亲让娘姨陪着,挟着衣服包,乘一辆三轮车,去照相馆。那照相间是要比程先生的正规,灯也多,有人专门负责照明布景,还有人帮她换衣化妆,三四个人围着王琦瑶转,有点众星捧月的意思。这时候,楼下店门关上了,是静的,门外的马路也是静的,几重静包围,照相间里气氛是有神圣感的。拉起布幔的后窗下,弄堂里有"火炮小心"的敲梆声,像是另个世界传来的。灯光照在身上,热烘烘的有点烤,自己都可看见自己眼中的光芒似的。四周都是暗,暗中的世界也是另一个。在照相馆橱窗陈列出来的照片是要华丽得多,去参加晚会的装束。但这华丽是大众化的华丽,像婚纱出租似的,心都是各自的心。这明摆着是作假的华丽,众所周知,倒也不骗人。这照相馆橱窗里的华丽也是怀了一些未圆的梦,淑媛的梦,还怀着争取,也是淑媛的争取。《上海生活》封二的王琦瑶是生活中的淑媛,那橱窗里的王琦瑶是幻想中的淑媛,两者都是真人。前者是入心的,后者是夺目的,各有各的归宿。橱窗里的王琦瑶,将那可人的乖藏进心里去,把矜持做在脸上,比世人都站得高似的。她脸上是冷冷的,心里却是热切的,想得到人们喜欢的。这是王琦瑶喜欢的自己,特别地合她口味,还给了她自信。那陈列她照片的橱窗前,她是不再经过,这也是一个矜待。那大照片标出了她的名字,题为"沪上淑媛王琦瑶",她的名字便随风而走了。
王琦瑶却依然故我。晚上拍照睡觉迟了,第二日早上也还准时到校。学校举行思亲会,要她上台给老校友献花,她推给了别的同学。有好奇的同学问她照相的细节,她则据实回答,不渲染卖弄,也不放作深奥。她对人对事还和从前一样,不抢先也不落后,保持中游,使那些生忌的女生也渐渐消除了成见,缓和下来。虽是一切照旧,心情其实是另一番了。过去的安守本分中是怀了一些委屈,还有些负气的,如今却是心甘情愿。王琦瑶做人做得从容多了,这从容是有成功打底的。因是有收获,所以叫她怎么退让她也是愿意。照相馆里那些众星捧月的晚上,足以照耀很多个平淡的白昼,有了那橱窗里的亮相,无声也是有声。这就是王琦瑶高出一般女生的地方,她是比人多出一颗心的,确实是淑媛里的典范。王琦瑶总是安静,以往的安静是有些不得已,如今则有希望撑腰,前后两种安静,却都是一个耐心。王琦瑶就是有耐心,她比人多出的那颗心就是耐心。耐心是百折不挠的东西,无论于得于失,都是最有用的。柔弱如王琦瑶,除了耐心还有什么可作争取的武器?无论是成是败,耐心总是没有错的,是最少牺牲的。安静也是淑媛的风采。王琦瑶什么都放我,只有一桩旧日的东西是回不来了,那就是和吴佩珍的友谊。她们如今是比陌生人还要疏远,陌生人是不必互相躲的,她们却都有些躲。有王琦瑶照片的照相馆,吴佩珍也是要绕道行的,连照片上的王琦瑶也不愿见了。各自都有着说不出来的苦恼,想起来不免伤感。
现在,想取代吴佩珍位置的同学有好几个,有的上门来邀王琦瑶一同去学校,有的课后约王琦瑶一同看电影。王琦瑶一律是不远不近,不卑不亢。几次下来,对方便也失了兴趣,只得退回去了。这一日,王琦瑶在课本里发现一封信,打开看是一张请柬,另有一纸信笺,写着一些女学生间流行的文字,表明对三符瑶的好感,很真诚地邀请她参加生日晚会,署名是蒋丽莉三个字。蒋丽莉向来与王琦瑶没什么往来,似乎也从来没有过特别接近的朋友。她出身工厂主家庭,是班上同学中家境最好的之一。她功课一般,却喜欢在课间看小说,终把眼睛看成了近视,戴着洋瓶底厚的眼镜,那样子越发不可接近。因受小说的影响,她的作文语句就分外浓艳,是哀情小说的翻版。王琦瑶接受邀请去赴晚会,一是不忍拂蒋丽莉的好意,二也是好奇。这好奇也是一半对一半,一半是冲着蒋丽莉,另一半是对了晚会。同学们中间流传着蒋丽莉家的排场,她又从不带人去她们家,就更显得神秘了。这事要放在过去,无论怎样的好奇,王琦瑶都只能有一个做法,就是拒绝,她是不会把自己奉献给别人的热闹里面的。可如今她却不那么在意了,再说,谁知道呢?说不走到头来人家的热闹反过来奉献给她的。王琦瑶心里决定去参加晚会,就想同蒋丽莉说一声,可蒋丽莉明显在回避她,下了课便匆匆出了教室,只在桌上留一本翻开的书。那敞开的书页是在向王峡瑶也讨一封信笺,欲言又止的样子。王琦瑶有意不称她的心,她不喜欢这种文艺腔的把戏,那些写在纸上的字句总有点叫她肉麻。蒋丽莉回到课堂,面对空着的书页,现出失望的表情,王琦瑶有点心中暗喜的。一直挨到放学,蒋丽莉抢先出了教室,头不回地往前走,王琦瑶追上去,叫了她一声。她陡地涨红了脸,很窘,也很坚定,是迎受打击的样子。不料王琦瑶却说到那天,她一定去祝贺生日快乐,还谢谢她的邀请。她的脸更红了,眼睛里好像有了泪光,蒙蒙的。第二天,王琦瑶又在书本里看见一页信笺,淡蓝色,角上印花的那种,写着诗句般的文字,歌颂的是昨晚的月亮。王琦瑶不免心里有些起腻。
过了几日,生日的那晚就到了。王琦瑶准备了一对柬发辫的缎带作礼物,素色旗袍外罩了格子的薄呢秋大衣,头发上箍一条红发带,画龙点睛的效果。直到八点她才离开家门,她去也是打算蜻蜓点水一到就走的。临到这一日,她心里忽觉得没了底,不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她和蒋丽莉又不熟,倘若有吴佩珍作伴就好了。吴佩珍就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想起来不由满心惆怅。她在自己的朝北房间里等待八点钟到来,这时间弄堂里已是一片寂静,有些声响也是入夜的声响,天井里的水声,自鸣钟的报时声,无线电里播的是夜曲。这一刻的静由不得太寂寞心来,还疲惫心来,一天已到了尾声,却还有个未完成。八点钟她走出家门,弄里的一盏电灯洒下的不是亮,而是夜色。街上的灯也还不足以驱散这弄口涌出的暗,霓虹灯更是夜空里的浮云,人是灯影那样的东西。蒋丽莉的家住在背静的马路,一条宽阔的弄堂,弄堂两边是二层的楼房,有花园和汽车间,也是暗和静的,但那暗和静却是另一番声色。蒋丽莉家的窗户拉着窗帘,那窗帘上的光影似是要比别家的活跃。王琦瑶以为她是晚会迟到的一人,可却有汽车从她身后越过,停在蒋丽莉家的门前,门是开着的,要迎一宿的客似的。
她走进门去,把大衣脱下挂在门厅的衣帽架上,手里拿着手袋和礼物。客厅里人不多,且都在说自己的话。长餐桌上摆了水果点心,最中间空着放蛋糕的位置,蛋糕大约还在路上。蒋丽莉一个人坐在客厅的一角,有一句没一句地弹钢琴,穿的还是平常的衣服,脸上是漠不关心的表情,好像是别人的生日。当她看见王琦瑶,脸上有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她站起身,丢下钢琴,向王价摇过来,拉住了她的手。王琦瑶不由心生感激,蒋丽莉是这个晚上唯一的熟悉,也是唯一的亲切,于是也握了她的手。蒋丽莉就把她往外拉,一下直拉上了楼,拉进她的房间。房间里粉红色的窗帘,粉红色的床罩,梳妆镜上也是粉红缎子的帘罩,倒把蒋丽莉衬托得更加老气和陈暗了。而蒋丽莉也好像是有心破坏,桌上床上堆的书,封面上染着墨汁且残破了的;杯子里是有褐色茶垢的;唱片是裂纹的;胡乱他置的衣服都是黑和灰两种颜色的。王琦瑶本是要赞叹这房间,话也不好出口了。这房间就好像憋了一肚子的气,又是含了一包委屈。蒋丽莉把王琦瑶领进房间,自己在床沿坐下,眼睛看着地,半天不说话。王琦瑶不知所措,此情此景很怪,也很尴尬。楼下却忽然沸腾起来,大约是蛋糕房将蛋糕送到了,传来阵阵惊呼声,人也多起来似的。王琦瑶想劝蒋丽莉下楼去了,却发现她原来在哭,眼泪从镜片后面流了满脸。她说你怎么了,蒋丽莉,今天是你的生日,你唱主角的日子,怎么不高兴了。蒋丽莉的眼泪更汹涌了,她摇着头连连地说:你不知道,王琦瑶,你不知道。王琦瑶就说:那你告诉我,我不知道的是什么。蒋丽莉却不说,还是哭和摇头,带了些撒娇的意思。王琦瑶有一点不耐,但只得忍着,还是劝她下楼,她则越发的不肯下楼。最后王琦瑶一转身,自己下去了,走到一半,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却见蒋丽莉一脸泪痕的也跟下来了。心里倒有点好笑,也有点嫌烦,还有一点感动,是不得已,被逼出来似的感动。她回头对蒋丽莉说,你不换衣服不化妆,至少要洗洗脸吧!这话听起来有一些亲情,也是不得已的亲情。蒋丽莉听话地去了洗手间,再出来时脸色便干净了一些。她从王琦瑶手里拿过那装缎带的小盒,说:这是给我的吧!要贴在心窝上的表情。王琦瑶不去看她,快步向客厅走去,蒋丽莉要跟她去,却叫一帮亲戚朋友围住了。
一整个晚上,蒋丽莉都是拉着王琦瑶的手,到这到那的。有人认出王琦瑶,互相传着,就像认识似的与她微笑说话。王琦瑶渐渐自如了一些,也有些愉快了,可就是抽不出她的手,好像上了锁。蒋丽莉还时不时将她的手紧握一下,似乎有什么你知我知的秘密。这陡然而起的亲密,是叫王琦瑶发窘,可她面上并不流露,也是知己的样子。她心里诧异蒋丽莉和学校里就像换了一个人,又顾不得细想,忙着应付眼前的人和事。人和事是像穿梭似的,也没个仔细的印象,都是有些花团锦簇的,很亮丽的景象。那屋角的钢琴,你去弹几下,我去弹几下,不间断地可淙声起,也是亮丽之声。后来,客厅里有些热,打开一扇落地窗,外面是一个平台,铺着花砖,走下几阶便是花园。露台的灯开了,隐约可见花园里的丁香花枝,纷乱搅成一团的样子,花和叶都落尽了。蒋丽莉拉着王琦瑶到露台上,也不说话,只望着花园幽暗的里处。王琦瑶觉得这样子的古怪,便说身上冷要进屋,于是又进了客厅。客厅里闹哄哄的,围着一对青年男女向他们要喜糖吃,生日蛋糕已切得七零八落,残骸似地躺在枝形吊灯下面,奶油像是脏了,邋遢兮兮的。咖啡杯也是东一个西一个,留着残渣。晚会是要结束的样子,正在最后的高潮里,人都有些失态似的。一个青年跑来向王请摇大献殷勤,演剧般的姿态,王琦瑶却红了脸,不知如何是好。蒋丽莉顿时沉下脸,将王琦瑶拉开,叫那人讨了个没趣。然后就有人率先告别回家,接着,则是一窝蜂的告别,衣帽架前乱成一团。蒋丽莉也不理别人,只对了王琦瑶一个人致告别词,她说她把这个生日当作她们两人共同的,说罢就松开她手,揪心的表情一般转身上了楼。王琦瑶是被开释的心情,不由暗暗松了口气。衣帽架前的人已疏散了不少,还有两三个年长的客人在与蒋丽莉的母亲说话。当王琦瑶取下自己的大衣时,她母亲竟然回过头来特地向她告别,谢谢她的光临,说今天蒋丽莉特别高兴,还请她以后经常来。她将王暗摇直送到门外,王琦瑶走出好远,还见门口一方灯光里有她的身影。
从这晚以后,王琦瑶和蒋丽莉做了朋友。她们在学校还是往常那样,交往都是私底下。她们不同于一般女学生的要好,同进同出,喊喊喳喳,有说不完的心里话,就像王琦瑶和吴佩珍那样的。她们不这样交往是各有原因。在王琦瑶,是不愿给人们留下厚此薄彼的印象,内心深处,则是有着对吴佩珍的顾恤,虽是她不愿承认的;而在蒋丽莉,却是为了与众不同,她凡事都要反着大家来,她做人行事的原则最简单,就这一个公式。她们俩在做朋友上的趣味又都有些不同于女学生的地方,都有些自以为不俗的,王琦瑶是因为经历,蒋丽莉则来源于小说,前者是成人味,后者是文艺腔,彼此都有些歪打正着,有些不对路,也自欺着挡过去了,结果殊途同归。她们在学校各归各,出了校门则形影不离。蒋丽莉干什么都要拖着王琦瑶,王琦瑶因有蒋丽莉母亲的请求,便不好拒绝似的。她几乎要成为蒋家的一员,到哪都跟着的。蒋丽莉的亲戚朋友很快部为她熟识,也是她的亲戚好友一般。由于她小小的名声,又由于她的懂事知礼,众人对她的热诚还胜过对蒋丽莉一筹。到后来,不是为蒋丽莉而请她,倒像是为请她捎带上蒋丽莉的。她显见得有些受宠,但她没有一点忘形,待蒋丽莉比较以前还更照顾了。
自那天的晚会之后,晚会便接踵而来。所有的晚会都像有着亲缘关系,盘根错节的。晚会上的人也都是似曾相识,天下一家的样子。他们虽有形形种种,干什么的都有,却都是见面熟。所有的晚会,又都大同小异,是有程式的,王琦瑶很快就领会了它的真谛。她晓得晚会总是一迭声的热闹,所以要用冷清去衬托它;她晓得晚会总是灯红酒绿五光十色,便要用素净去点缀它;她还晓得晚会上的人都是热心肠,千年万代的恩情说不完,于是就用平淡中的真心去对比它。她天生就知道音高弦易断,她还自知登高的实力不足,就总是以抑待扬,以少胜多。效果虽然不是显著,却是日积月累,渐渐地赢得人心。她是万紫千红中的一点芍药样的白;繁弦急管中的一曲清唱;高谈阔论里的一个无言。王博瑶给晚会带来一点新东西,这点新东西是有创造性的,这里面有着制胜的决心,也有着认清形势的冷静。王琦瑶在晚会上,有着凡事靠自己的心情。别人都是晚会的主人,想来就来,想去就去。只有她是客人,来和去都作不得主的。她还晓得蒋丽莉可说是她在晚会上的唯一的亲人,她和她走到哪都是手拉着手。蒋丽莉本心是讨厌晚会的,可为了和王琦瑶在一起,她牺牲了自己的兴趣。她们俩成为晚会上的一对常客,晚会总看见她们的身影。有那么几次,她们缺席的时候,便到处听见询问她们,她们的名字在客厅里传来传去的。缺席不到也是以抑待扬的一部分,比较极端的那部分。
上海的夜晚是以晚会为生命的,就是上海人叫做"派推"的东西。霓虹灯,歌舞厅是不夜城的皮囊,心是晚会。晚会是在城市的深处,宁静的林阴道后面,洋房里的客厅,那种包在心里的欢喜。晚会上的灯是有些暗的,投下的影就是心里话,欧洲风的心里话,古典浪漫派的。上海的晚会又是以淑媛为生命,淑媛是晚会的心,万种风情都在无言之中,骨子里的艳。这风情和艳是四十年后想也想不起,猜也猜不透的。这风情和艳是一代王朝,光荣赫赫,那是天上王朝。上海的天空都在倾诉衷肠,风情和艳的衷肠。上海的风是撩拨,水是无色的胭脂红。王琦瑶是这风情和艳里的一点,不是万众瞩目的那点,却是心里垫底的一点。她几乎是心里的心,最最含而不露的。倘若没有王琦瑶,晚会便是空心的晚会,是浮光掠影的繁华。王琦瑶是这风情和艳里最有意的一点,是心里的那点渴望,倘若没有这,风情是无由的风情,艳也是无由的艳了。如今,这风情和艳都是有根有源,它们给上海染上那叫做情调的东西,每一景每一物都会说话似的,说的比唱的还好听。王琦瑶走进上海的夜晚,这夜晚是以弄堂深处的昏黄和照相馆市漫前的灯作背景的,这夜晚不再是照片那样断章取义,而是有头有尾,也不是静止,而是流动。这流动又不是片厂开麦拉里的流动,开麦拉里流动的是人家的故事,这夜晚流动的都是自己的,自己的得,自己的失。这得失说是自己的,却又不全是,它是上海灯光之上那一大块天空,还在星光之上的,是笼罩一整个城市,昼里变白,夜里变黑,随日月转移。这一块天空被高楼遮住,被灯光遮住,是有障眼法的,可却是雷打也不动,任凭乾坤颠倒,总是在人头顶上的一个无边无际。
10.上海小姐
一九四六年的和平气象就像是千年万载的,传播着好消息,坏消息是为好消息作开场白的。这城市是乐观的好城市,什么都往好处看,坏事全能变好事。它还是欢情城市,没有快乐一天没法过的。河南闹水灾,各地赈灾支援,这城市捐献的也是风情和艳,那就是筹募赈款的选举上海小姐。这消息是比风还快,转眼间家喻户晓。"上海"是摩登的代名词,"上海小姐"更是摩登的代名词,上海这地方,有什么能比"小姐"更摩登的呢?这事情真是触动人心,这地方,谁不崇尚摩登啊?连时钟响的都是摩登的脚步声。这是比选举市长还众心所向的事情,市长和他们有什么关系?上海小姐却是过眼的美景,人人有份。那发布消息的报纸一小时内抢光,加印也来不及,天上的云都要剪下来写号外的。电车当当地,也在发新闻。这是何等的艳情啊!是梦中景色,如今却要成真。都像是坐不住要跳起来的,心怦怦乓乓地擂鼓,是快三步的节奏。灯光也像是昏了头似的,晕眩闪烁。还有什么能比"上海小姐"这事情更得这城市的心?这。已是像孩童一般天真,有些恬不知耻的贪欢。这是人人都要去投票,无私奉献意见的事情,选票上写着爱美的心意。
最初建议王琦瑶参加竞选的,是那拍照的程先生。程先生后来又给王琦瑶拍过两次室外的照片。这两次,王琦瑶是要老练一些,但却不动声色。她就像知道程先生的心意似的,程先生刚想到,王琦瑶便做到了。王琦瑶的美是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美,不会减,只会加,到了最后,程先生眼里的王琦瑶是如天他一般,举世无双的了。他是真心建议王琦瑶参加竞选"上海小姐",他简直觉得这选举就是为王涛摇而举行的。倘若只有程先生的建议,王琦瑶还不会去报名,因她对自己不如程先生那样的有信心,再则她也不同于程先生的人在事外,她是有过得失的,得失都是心上留痕;她可不敢轻举妄动。但程先生的建议确实触动了她的心。那些接履而至的晚会,时间长了,就有徘徊之感,不知何去何从的。程先生的建议使她心头一亮,虽然亮也是蒙昧的亮。这晚,蒋丽莉一个远房表姐的婚宴上,蒋丽莉一下子宣布了程先生的这个建议。这其实是一个很不合适的婚礼节目,带有喧宾夺主的意思,众人的目光全转到王琦瑶身上,她虽然恼怒,却也不好发作。不过,在喜庆的宴会上宣布这事给了她一个吉兆,那大红灯笼虽不是对着她来的,可洋洋喜气却是有主也没主的。那一对新人是吉兆,成双的吉日是吉兆,杯子里的酒,怀里的康乃馨,都是好兆头。马路上的灯也是流光溢彩,喜形于色,广告灯箱里的丽人倩影,更是春风满面。王琦瑶心里对蒋丽莉也不全是怪,还有一点感激,她想,这也许是一个机缘呢?谁又能知道。于是她便顺势而走了。
蒋丽莉就好比是自己参加竞选,事未开头,就已经忙开了。连她母亲都被动员起来,说要为王琦瑶做一身旗袍,决赛的那日穿。蒋丽莉拖着她,参加一个又一个晚会,就像做巡回展出。她也不懂婉转措辞,开口就提选票的事,不管人家认不认识王琦瑶,也不管王琦瑶难堪不难堪。她的任性和专断,算是用着了地方,她的一厢情愿,也用着了地方。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就好像"上海小姐"是她家的,王琦瑶也是她家的,她都有权一手包揽的。好在她是一片真心都写在脸上,否则,保不住是要坏事的。她是真心地以为王琦瑶美,而要向全社会推荐这美。她选择美丽的王琦瑶做她的知心,她的心事也变得美丽了。"上海小姐"这称号对她无关紧要,要紧的是王琦瑶。她想得王琦瑶的欢心,这心情是有些可怜见的。她对父母兄弟都是仇敌一般,唯独对个王琦瑶,把心里的好兜底捧出来的,好像要为她的爱找个靶子似的。这爱不仅是她自己的,还加上小说里看来的,王琦瑶真有些招架不住了。王琦瑶内心又可怜她,觉得她是有的不要,要的没有,对人对己都是无故的折磨。因此才能由着她胡来,只是见得她闹得过分了,不得不说她几句。这时候,她就成了个不知错在哪里的孩子,满脸的害怕和惶惑。心里又是不忍。有一回,王琦瑶又生气了,蒋丽莉拌着双手说了一句:王琦瑶,我不知怎样让你高兴!这句话使王琦瑶想起了吴佩珍,心里不由一阵暗淡。她想吴佩珍从不说这些起腻的话,但时时处处都是这样做的。如今她和她,虽在咫尺之间,却遥如天各一方。
事情已经沸沸扬扬,王琦瑶的小照却刚刚寄出。王琦瑶的原意是寄出小照就不管了,全当没有这回事,可是哪抵得住蒋丽莉的鼓噪,还有程先生的一日三提。程先生在报界有些熟人,选举上海小姐是这段日子报纸的热门话题,选票也由报业发放。但程先生在报界的熟人又不是太熟的,所以他带来的消息难免真假参半。王琦瑶倒还好,蒋丽莉就总是被这些消息左右。程先生有一回说某某企业的业主,号称某某大王的,其女也参加竞选,一下子便捐助给赈灾委员会一大笔款。蒋丽莉立刻就要去筹款捐助。又一回程先生说的是,某某政界要人为某某交际花竞选,专门在国际饭店召开一个盛大的酒会,社会各界名流都邀请了前去。蒋丽莉便也要去开酒会。王琦瑶的心怎能不受影响,也是七上八下,想不管也不行了。这些日子是有些激动难捺的,天天都在等待结果。这结果又是像押宝一样,有力气也使不上;只能由着天意。于是蒋丽莉就要去礼拜堂祈祷,祈祷辞是可当作抒情散文发表的。王琦瑶的不耐本是压在心里,却叫蒋丽莉张扬得满世界,那不耐便加了倍的,不由生出厌烦之心,对蒋丽莉不理不睬的。蒋丽莉只以为自己做的还不够,就更加努力,王琦瑶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她知道蒋丽莉是对她好,可这好却像是压迫,是侵犯自由,要叫人起来反抗的。这就像用好来欺人,好里面是有个权力的。这事情如今八字没一撇,却已闹得满城风雨,几乎人人皆知。王琦瑶只恨没个地方躲,可以不见人;又恨不能装聋作哑,好拒绝回答问题。好在,这时她们已经毕业,可以不去学校。倘若还是在校,众目睽睽之下,王琦瑶想都不敢想的。可即使是在家里,光是家人和亲戚,就够她应付的。所以,她又不得不经常在蒋丽莉家中,蒋丽莉再鼓噪,不过是一个,外面可就是成十成百的。后来,索性就搬过去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