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巴不得有此一问,他真想回答"可不是全为了师师一人之故".这个回答倒是合乎事实的,可是一场风波,好容易平息下来,他刚刚享受到这点用自己的痛苦酿成的蜜,哪有勇气再去挑动她.他只得言不由衷地诿过于伐辽战争,说"金人已在北线动兵,种师道的大军尚未开抵前线.这件事把朕折磨得够了.将来还不知道怎样收场呢?"
他估计这不见得是个能够引起师师兴趣的话题.不想师师也不是生活在世外桃源,她早听说过这场战争以及与它有关的"也立麻力"的传闻,趁机打听起来.这倒出乎官家的意外,既然师师感到兴趣,他也乐得加油添酱地渲染一番,把"也立麻力"其人其事,讲得活龙活现,末了还笑问:
"这个'也立麻力',目前正在京师.师师如要见见他,"官家说得口滑,"几时朕传旨王黼,让他带同马扩前来与卿见面如何?"
"不要,不要那个王黼带来,"这是师师对朝廷内那个权贵集团最露骨的表示,间接也谴贵了支持这个集团的官家,她还不留余地地加上说,"官家宏量,让王黼这等人参赞密勿,厕足庙堂,臣妾愚陋,在臣妾的门墙之内,却容不得这等人溷迹?"
"也罢!"官家笑笑回避了这个尖锐的问题,说:"卿既不愿王黼来此.朕前曾听得刘锜说过,他与马扩是莫逆之交.让刘锜把他带来,如何?"
师师点点首肯,还叮嘱道:
"官家说过的话,可要算数呀!"
"朕几时哄骗过师师的?"官家伴随着一个辅助动作说,表示他对师师的忠诚.
这时城头上清楚地传来凄清而单调的梆子声,它由远而近,接着又由近而远地遂渐消失在寂寞寒冷的长空中,最后只留下一缕缕绵绵不断的回声在黑夜中颤抖.
大半个夜晚在他们之间的紧张、缓和、彼此都不信任而又不得不表示信任的反复斗争的过程中滑过去.梆子声清楚地告诉他们现在已经是三更天.夜这样深了,师师催着官家回去,说是她累了,要休息,官家也该回宫去安置了.又说:"外面冷,霜华又铺得这样厚,官家骑了牲口,万一有个颠蹶闪失,还当了得?官家快快回去才是."
官家还想逗留一会,说是还有话要说,可是师师不容他再留下去,径自站起身子来,作出送客的姿势,说有话留到下次再谈.官家看看实在待不下去了,只得跟着站起来,约期三日后晚上再来.
"官家高兴哪天来就来好了,何必事前预约,多此一举?"
官家真以为师师取消默契,在这方面作出一个重大的让步了.可是他高兴得太早了,当他看见师师嘴角上挂着一个讽刺的微笑,才省悟到这是句反话.今晚他不速而来,实在是大大地冒犯了师师.直到此刻,她还要俟机报复.他连忙再度向她道歉,再次保证今后决不食言而肥,重蹈覆辙.师师这才回嗔作喜,说了一句:"官家说过的话要算数呀!"接着就模拟他习惯做的辅助动作和声音回答自己道,"朕几时哄骗过师师的?可不是这样吗?"
官家无话可答,只好傻笑一阵.他虽然受尽奚落,借此却也多勾留了一会,也觉得合算.
师师秉了手烛,把他送到扶梯口,又换上亲热的口气嘱咐道:
"官家路上仔细,千万提防牲口滑脚,宁可走慢些!恕臣妾不下楼相送了."说着不由得把他的斗篷掖了一把.
官家惘惘然地离开醉杏楼,离开镇安坊,惘惘然地让内监们拥簇着,扶上鹁鹆青,打道回宫,惘惘然地思量着今晚一场斗争的经过.自己也弄不清楚心里是甜是苦,是悲是喜?是得到了什么,还是失去了什么?弄不清楚自己是个幸福的人,还是不幸的人——他的欲望既不是被满足,也不是它的反面.
①《兰亭序》是东晋人王羲之写的字帖.历来由书法家一再摹刻勒石,久已失真.
②钟指曹魏时期著名的书法家钟繇,王即王羲之.
③大观是宋徽宗的第三个年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