亸娘隐隐约约地也感觉到出了什么事情.刘七爹来了三四次,每次都把赵大娘请出去,嘁嘁喳喳地在商量什么.刘七爹是很熟的人,亸娘一向把他看成为自己与丈夫的媒介体,只要与丈夫沾着些边儿的,就是她的亲人.她在重病中,也不回避他.那么他与赵大螋有什么要紧的话要避开她来说?还有,她向刘七爹问到马扩的行踪时,七爹每次回答都可以叫她满意.他有一种绘声绘影维妙维肖的天才,一经他描摹起来,仿佛马扩已经笑嘻嘻地走进她的房间来了.就每一次的回答而论,他确是编造得天衣无缝,没有一点漏洞,但把他前后几次的说话联系起来,再把他的话与赵大嫂的话联系起来,就可以发现不少矛盾之处.
善于信任别人说话而又细心的亸娘虽然不肯寻根究底地追问下去,但在内心中确实是在寻根究底地追想:如果七爹说的都是实话,那么三哥的行迹始终只在保州、山寨、真定这几百里的小范围内转,不曾出过远门.时间已经过了三个多月,他又明知道自己生过这场重病,为什么不回来看看呢?他真是那么忙么?据七爹说,那两天,他闲得没事,常到西山去打野味,这回送来的一大罐鹿肉,就是他自己打了烧好的,说要给她将补身体.这话倒可信,烧得乌焦可又半生不熟的肉真象是他的手艺,但他为什么不写一封家信来,即使一张字条也好.他有空打野味,难道写一张纸条的功夫都没有?难道欺她不识字?
她曾把这个愿望向七爹微微吐露过.
"这个容易,"刘七爹又夸下了海口,"俺下次来时,一定把他的手书带来,让少夫人过目."
不是他自己想着了写信来,而要她去索取,这已够使亸娘痛心了.偏偏七爹下次来的时候,又把这件大事忘了,让她白白等了半个月.她几回要请大嫂帮助,扶起床来,写个字条给他,实在太虚弱了,挣扎不起来,只索罢休.亨祖又在山寨中,这里竟没有一个人可以为她代笔写封信.
再下一次七爹来时,偏偏又忘了信的事情,从此她不再提它,但在内心中,已构成一个极大的悬念.他人不来,信也没有一封,唯一的解释,除非他已到很远的前线作战去了.可是他们又说他近在咫尺,这就没法解释上面的事实.她忽然得出一个可怕的结论:
"莫非他已出征阵亡了,家里都瞒着不告诉我?"
自从有了这个想法以后,亸娘处处留心,注意身边发生的事情,研究分析她听到的每一句话.它们似乎都在支持那个可怕的结论.有几次她几乎已经肯定丈夫阵亡了,她甚至希望得到赵大嫂的证实.她用着象火一般燃烧着的眼睛一直看进到赵大嫂深邃的、忧郁的眼睛里去,带着那个可怕的无言的疑问:
"莫非他已阵亡,再也回不来了?"
赵大嫂似乎很了解她的意思,忧郁地摇摇头说:
"不!"
赵大嫂没有证实这个可怕的结论,因为她也不肯向她说真话.在那段疑危的日子里,亸娘简直不相信任何人,她只好咬紧牙关,独自忍受着内心的煎熬.那悬念中的,疑惑不定的痛苦可能比已经证实了的实实在在的痛苦还乎痛苦几倍.
可是她还是渴望刘七爹来,即使她已经不信任他的说话,他来了,仍会绐自己带来一个虚假的希望.虚假的希望毕竟比证实了的痛苦好,因为它到底还可以给人以希望而不是绝望.
"反畏消息来,寸心也何有?⑤"人们长期与家庭脱离联系,在内心中构成了千百个恐怖的想象.一旦接到家书,他的反应不是非常高兴,而是双手发抖,一时不敢去拆读它.那日因为怕这封信会证实自己种种的恐怖悬念,而把残存的希望——其实是最强烈的希望全部打消,一无所有了.杜甫这两句著名的诗就反映了这种既想证实,又害怕证实的复杂心理.
刘七爹最近一次来到保州,看见亸娘时,忽然双手在怀中乱摸,口里说:
"不好了,丢了要紧的东西.俺把三哥亲笔写的那封信丢失了,真是个老糊涂!"他习惯地用拳头在后脑壳捶打了一下,"下次来,一定给你补上,叫三哥补个双分儿,给你写两封信来."
(六)
将近天亮的时候,亸娘小声地唤"大嫂,大嫂!"才叫了两声,已经成为惊弓之鸟的赵娘子早被唤醒,她一骨碌离开床,披上衣服,走到亸娘床跟前来问.
"弟妹,你怎么了?"
"妹子上回痛的那地方,昨夜又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