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彦修贤侄这一说,此来是要为那场战争卖命了!"
"伐辽之举,名正言顺,廷议已决,人心佥同."刘子羽冲着他回答道,"明日告庙后,即将露布出师.为它效劳卖命,正是侄辈分内之事,老叔倒说说有何不可?"
"彦修贤侄,像你这样年青有为之士,去为童太尉卖命,依老拙看来,却不值得."
"太尉是太尉,伐辽是伐辽,"赵隆这句话显然说得重了.童贯虽然一向名声不好,在伐辽战争的决策和执行上,却是刘鞈的同路人,并且还是他的上司,刘子羽正要找他的门路去效劳前线.现在赵隆的一句话触到他父子的痛处,这就使刘子羽愤愤不平起来.他说,"愚侄是为朝廷卖命,不是为童太尉卖命,老叔休得把两橛事混为一谈."
大车已经撞到壁脚,话已说到尽头,再不转过头来就要炸了.刘鞈机敏地递个眼色去截断儿子的话.赵隆一向是个不拘小节、不注意身边琐碎事务的人,这次却在无意中截获父亲递去的眼色,看出父子之间的小动作.在他自己愤怒的心情中,特别敏感地推测父亲给儿子的暗示中大有"跟他还有什么话可谈,不如罢休"那种不屑的神情.于是他立刻站起来,抱着被人家当作不受欢迎的客人的那种屈辱感,愤然告辞回家.
刘鞈再三要把他留下来也留不住.
赵隆的愤慨扩大了.他原以为在东京可以找到一些支持者、同情者.他把自己诚诚恳恳去访问过的那些老朋友都算到这张名单中去.不料他得到的是完全相反的结果.他这才明白自己孤立无助的地位,人们只肯推顺水船,谁愿意去当傻瓜,顶逆风?
他把最后的希望寄托于面圣廷对上.刘锜迟迟没有给他答复,今天带来了这样一个慎审的结果,官家只允许他到经抚房去和王黼、童贯两个辩难.他两个这几天忙得不可开交,肯定要把约期延宕下去,等到木已成舟,还有什么可以辩难的?用兵几十年的赵隆识得官家用的是一条缓兵之计.
赵隆是个生铁似的硬汉,刀来枪对,硬来硬对,什么都不怕,就是受不得一点软气.那一夜,他叱咤怒骂,气涌如山.刘锜夫妇竭力安慰他,劝他明天到丰乐楼去痛痛快快地喝一顿,尽一日之欢,以排遣愁绪.
仅仅几天的盘桓,刘锜娘子对赵氏父女俩已经建立起深厚的友谊.
她敬重赵隆是个硬汉,特别因为赵隆是为她丈夫所尊敬的长辈,封建妇女一般对"内政"有着自己的主张,对外,却多半以丈夫的爱憎为爱憎.
她喜欢亸娘,却不仅因为亸娘是丈夫敬重的长辈的女儿,是丈夫最亲密的战友的未婚妻,更因为她本身表现出来的那种淳朴真实的气质是那么吸引她.这是她在东京同一或接近阶层的少女中间绝对找不到的那种类型.她喜欢亸娘,但又想改变她.她是亸娘的监护人,将要承搅她的喜事,却不以此为满足.她感到有一种强烈的欲望要求把亸娘的一切都承揽起来,包括她的语言行止,服饰妆扮,一直到她的思想感情.一句话,她立意要把那个西北姑娘改造成为东京美人,却不明白,一旦亸娘真的在意识和形态上被塑成她所希望变成的样子,她就不可能再保持那一份如此迷惑她的动人的魅力了.
到丰乐楼去宴饮赏灯,是亸娘来东京后参加的第一个盛宴.她要末不去,要去了,理应有与之相适应的盛妆,这是刘锜娘子的逻辑.刘锜娘子执意要她梳一个最时髦、最适合她面型的鹅胆挑心髻,然后在她右鬓插上两支飘枝花,使她显得那么娟秀和飘逸.可是毕竟分量太轻了,还需要取得一种端凝华贵的姿态才能符合她待嫁少女的身分.这个可用人工来制造.于是又在她的后髻插一朵点翠卷荷.打扮少女犹如郎中开方子,君臣佐使,一定都要搭配得当.那里可以加强一点,这里需要中和一下,都有一定的规格.刘锜娘子是这方面的高手,深明其中三昧,她得心应手地把亸娘打扮出来了,自己满意地从前后左右各个不同的角度上来鉴赏这朵由她亲手剪贴出来的通草花.然后又取来两面铜镜,亲自照在亸娘的左右鬓边,一定要亸娘从正面的大铜镜里去看从左右两面镜子里反照出来的头饰发型的全貌.亸娘是一面镜子也不太用惯的人,忽然间来了三面铜镜,弄得她不知道看哪里才好.
"姊!这柄白角梳沉甸甸的,戴在头上,只怕它掉下来,"亸娘尝试要反抗一下,"还是换那柄轻的好."
"怎么行?"刘锜娘子在声音中自有教训的意味,连表情也是严厉的.她侧一侧头,让亸娘从镜子里看见她,然后指点道,"妹子瞧姊头上的那柄,比你的还沉呢!那小的还是去年的式样,早已过时,变成老古董了,现在还有人戴出去?"
亸娘根本不懂得梳掠鬓发用的梳子还有质地和式样的区别,而式样大小又有去年和今年的区别,今年过了年才不过十五天,哪里又时兴出一种新花样来了?她自己,从幼小到长大,统共只用过一柄木梳子,还是母亲遗留下来的,后来折断为一长一短的两半段.这两段,她都带在身边,这就是她从西北带来的唯一梳妆用品.她对这一切都感到别扭,特别别扭的是戴在鬓后的那朵卷荷.她心里想道:这不要走两步路,准得滑下来.她没有征求姊同意,就打算把它取下.
这里,她才一动手,后面的刘锜娘子就惊慌地叫起来:"别动,别动!"原来经过她的手,安插在头面上的首饰,好像她丈夫在官家卤簿大队中安排下的队伍行列一样,左右前后,都有固定位置,绝不允许随便挪动的.
等到一切就绪以后,她才心满意是地夸奖道:
"妹子!今晚你真是美极了,把东京城里所有的美女都比下去了."
装饰的最后一道程序是她们换好衣服以后,各人再戴一幅紫罗幛盖头,把整个头脸都遮盖起来.刘锜娘子生性爽朗,不怕碰见任何男人.但是高俅的眷属恰恰就在她们贴邻的阁子里,她不愿理睬她们,宁可戴起面幂来,免得打招呼.这样一来,可把她们花了一个多时辰的精心打扮一笔勾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