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杏楼中珍藏的奇宝异珍,经折变后早于十四日晚上送往军前.
那几天真够师师忙的,事实上,从邢太医、何老爹前来劝捐的那天开始,师师就和小藂、惊鸿三个忙着整理和出清珍物,这些珍物都是太上皇赏赐的,当时推辞不掉,就把它们锁在后间,十多年中,从未拿出来看看.在师师的内心中,毋宁是把它们看成为盗泉之水,不触动它们,听其自然消失,是一种处理办法.现在捐献出去是更彻底的办法.师师忙着清理,一方而固然为了前线需款孔亟,一方面也希望赶忙把这些污手之物处理掉,好叫自己干净一点.
两年半前,官家因龙舟竞渡失败,迁怨于刘锜,把他逐出京都.这一鲁莽的举动,伤了师师的心.从那次以后,她再也没有同意过官家的造访.官家多次派内监颁赐珍宝,请她赏收,都被她回绝了.可是表面上的决裂,还不是真正的恩义两绝.有时,夜深更静,隔院中送来声声金柝,陡然枨触起师师的愁怀,想到官家多年来的柔情蜜意,也使她转侧通宵,不能成眠.只有这一回,官家轻弃社稷逃命南下以后,这个人在师师的心里算是真正地死绝了.这是促使她把珍宝全部捐献的原因之一.
她们准备了两只箩筐,大的一只专放捐献之物,小的一只留下自用的东西.官家赐与的珍宝,当然全部装进大箩筐,就是她自己平日搜集或朋友赠送的古玩字画,也都随手搁进去,最后留在小箩筐里的东西已非常有限,似乎并不想给自己留下多少后路.
珍珠首饰、宝石玛瑙、古玩字画都已清理好,她又把满壁箫笛、一床弦索全都卸下来,搁进大箩筐.其实师师不太了解这些珍宝的物质价值,她一般只能从感情的好恶来衡量它们.譬如官家送她的一幅周昉《仕女图》比她自己喜爱的一只琵琶价值不知道要高上多少倍,她却把它们等量齐观,不分轩轻.在这方面,如果让太上皇来做她的顾问,那肯定要比她精明得多.不过有了南下事件以后,即使他愿意,她也不愿再让他来帮助她了.
只有拈起那支玉管凤头箫时,她才有点犹豫.箫还是老师袁绹送的,从十五岁开始学艺用起,她已经吹了十八年.除了自己以外,只让刘锜吹过二三次.她翻弄着这管玉箫,忽然听到一缕呜咽的箫声在她心头飘上来,许多不堪回首的往事也随着呜咽声飘上心头,似乎织成一个怅惘的梦.
很懂得她的心思的小藂乖巧地问;"娘可记得,这管箫还是刘四厢吹过的?留下也罢!"
"娘倒忘了!小藂你且说刘四厢在哪年吹过它?"
"就是蔡京播弄是非的那一回,害得刘四厢落了不是,"小藂切齿痛恨地说,"周学士也丢了大晟府的官,落魄江南,从此不得回来."
"正是刘四厢一别二年有余,音信杳然,"师师点点头,陷入凝想中,然后调子深沉起来:"可惜他生平空负报国之心,未获一当,今天国家正要他效劳,他却远离京师.世上的事就是这等颠倒!"
"还有那马宣赞,两年中也不见他来过一次!娘可知道他的行踪?"
"马宣赞国事为重,这两年身在前线,忍辱负重,与童贯那伙人,呕了多少气!听邢太医说,好象也施展不开,"然后她叹口气道,"如今的事情就是这样,坏人当道,好人呕气."
"如果刘四厢,马宣赞他们都在这里,金人的军马怎到得了汴京城下?娘再抄部莲华经,保佑李右丞休教坏人谗害了他."
"如今朝堂内有不少人要暗害李右丞,他纵有通天本领,怎对付得了四面的敌人?娘怕一部莲华经也保佑不了他长命百岁!"
一时的感叹过去,师师犹豫了一回,还是把那管凤头箫扔进大筐,心里总觉得还是有件搁不下的事.
把细软搬走以后,第二天就是元宵正日,师师通夜转侧,犹恨捐献得不够彻底.一清早起来,就督率小藂、惊鸿把一些动用家具、粗细衣服全部搬出来,分门别类地挑选一下,准备继续捐献给行营司.这些家具衣服,又重又笨又多,非比细软,她们流出一身身的大汗,直到黄昏时分,才整理出个头绪.她们把搬来的大柜小桌,坐椅卧铺,还有一箱箱、一箩箩、一包包的粗细衣服,全部堆在院子里,走道上,把家里的通道都堵塞了,暂时断绝交通.
群杏楼早已出得空空的,两侧卧房和下面的厅堂也都出空了.出清得越干净,师师心里越踏实.两个侍儿跟她一样的意思.她们头上冒着汗,心里热腾腾地,所谓元宵佳节的凄凉之感,被她们这一行动冲淡了.
可是隔在箱笼衣柜另一边的李姥姥和她那伙人的心情却大不相同了.她们看见每一件东西从醉杏楼中搬出来,仿佛挖去心头一块肉.官家赏赐师师之物,从表面看来,无论所有权、使用枧都属于师师,除非经过师师同意,李姥才有权使用它们,可是实际上,师师本人的所有权也是属于李姥的,师师所有的东西当然都要作为她本身的附着物一起归李姥所有.加上师师一向对财宝不甚措意,李姥早把一部分珍贵的首饰珠宝收藏起来,其余的也只当作藏在外府,随时可以收回,据为已有,万想不到师师竟会下这等毒手,一声捐献,全部精光.可恨邢倞、何老爹两个辣手辣脚,竟作起师师的主,唆使她捐献,在点交之际,又毫不客情,决不允许她做些手脚,染指半分.从昨日以来,李姥就把这两个不得好死的老头痛骂不休,骂得狗血喷头.由于何老爹、邢倞两个在师师身上发生的影响,李姥本来对他们就没有好感.邢倞还算是个太医,王侯公卿都请他治病,社会上有崇高的地位,没出息的是那何老爹,他枉自在东京混了几十年,混不出个名堂来,至今还是两手沾满靛青的染匠.在李姥的眼晴里岂有一个染匠的地位?往常每当师师出去看了何老爹回来,她就要借端发话,指桑骂槐,教师师心里不舒服半天.
如今事情闹得大了,经过他们两个撺掇,把她一生培养师师的心血酬报都付之东流,她与他们势不两立.这就怪不得她要千刀万剐地骂,骂他们两个是死掉了从棺材里扒出尸体来苍蝇不要叮、黄狗不要啃的臭老头,贼老头.
她终于鼓足了勇气,冲过箱笼衣柜箩筐桌椅砌起来的防线,扯着师师的衣服,又哭又跳地责问起来:"心肝肉儿呀,你敢是患了失心疯,把家底全部搬光了,连那两只描金漆红的牛皮箱,还是老娘当年嫁妆,也让那何老头搬走.还有这些碗儿、盘儿、碟儿、勺子儿,晚晌前都叫惊鸿搬出去了.咱看索性把灶间里的风炉、锅子、炭篓、风箱全部搬出去吧,咱娘儿四个今后就靠喝西北风过目子.这可完全称了你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