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李纲送走后,远山轻轻推了吴敏一把,说道:
"相公啊!你枉为个男子汉,自己的魂灵儿都往哪里去了?万事都要李太常替你拿主意.你听他说的话,句句在理,不由得叫人心折."
"你小小的年纪,深居闺阎,懂得什么国家大事."吴敏佯怒地说.其实经远山一点,他自己也感到李纲说的话确实具有强烈的说服力和感染力,他也自心折了,决心今夜面圣时一定要把这件大事定下来.
太宰白时中、少宰李邦彦、枢密使童贯在玉华阁面圣时,把斡离不军连陷庆源府、信德府,已距黄河不远的消息禀奏官家,还呈上一份措词十分狂妄的檄书奏启官家过目.官家坐在御榻上,捧起檄书,好象读一本什么天书似的,读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要想把它撕了、扔了,却因手发抖了,两者都没有做到,又要把它放在案几上,东找西看,尖着眼找了半天,竟没有看到御几就在他的肘臂之间.
李邦彦踏前一步,从官家手里取来这份檄书,这时方看到官家的脸色十分异常,两颊间还挂着眼泪.他对三个大臣熟视片刻,才吩咐道:"休休!卿等晚晌再来商量."在他们迅速退出前,官家又补了一句"晚晌入见时,把吴敏、宇文虚中两个一起带入."
吴敏是《罪己诏》的起草者,宇文虚中是《罢花石纲指挥》的起草者,按其身份、资历都够不上追随两府⑿陛见官家,这就引起他们的种种猜测.大臣们一般都不喜欢除了他们之外,官家还有什么心腹之臣,要对他们说什么心腹的话.那无论在升平时节,或在危亡之秋,都是如此并无例外的.只有童贯与宇文虚中的关系非比平常,心里想着宇文虚中刚随自己从太原逃回,官家是不是要就南幸之事向他打听咨询而感到高兴.那是一种自己布置了圈套让对方一步一步地走近,终于要走进圈套时所感到的那种成功的喜悦.
晚晌,他们再次到玉华阁陛见时,内监传下话来,"吴敏、宇文虚中两人先进阁入对,大臣且在外伺候."这是很不舒服的伺候,既不能进去问讯,又不好互相说话,他们只得在玉漏声中,闷声不响地坐等;过了半天,才得旨传进.
阁子里黑沉沉的,只点了一根蜡烛,照在御榻旁.看见他们进来,官家没有说话.吴敏、宇文虚中也表情严肃地侍立一旁,分明是一片沉重的气氛!后来,他们才看清楚了官家的神色很不对头,他挥挥手要想说话,忽然一阵痰锯气涌,堵住了他的话音,接着就气喘吁吁,喘个不停,竟不由自主地歪倒在御榻上,左脚已经搁在榻上,右脚还拖坠在榻下,过了半晌,也不知道缩上去.大臣和内监们大惊,一面急传太医,一面想把他搀扶入内,他却做个手势制止了,示意要他们扶他到近旁的保和殿东阁,躺在御榻上,闭目休养了半天,又从宫女手里呷了两口人参汤,这才缓过一日气来.
他正待说话,忽然又是一阵痰锯上来,比刚才喘得更厉害了.李邦彦等急步趋前,想要搀扶他,他瞪起眼睛,直勾勾地看了他们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然后慢慢地举起手,叵耐那只右臂已不听使唤,只得改举左臂示意索取纸笔,就用左手写了"我已无半边也,如何了得大事"几个字.过一会,又写道:"诸公误尽苍生,到此如何不语?"
官家一时痰迷,可能会发生半边瘫痪的严重症侯,但他的头脑还是清醒的,即使左手写字,字迹个个清楚,眼光也十分锐利.从白时中看到李邦彦,再看到白时中.带着恼怒的神情.似乎要把天下大乱和他本人痰迷两件事都归咎于他们.这一对太宰、少宰受到官家无声的谴责,不知道怎样做才好.他们回头看看吴敏、宇文虚中,希望帮着出个点子,想个主意.两人都不敢兜揽,兀自低下了头,这等于给他们递来一个不好的信息,使他们更加惊慌了.
这时官家又讨了一张宣纸,改用右手振笔疾书:
"皇太子赵桓其可即皇帝位,予以教主称道君皇帝退处龙德宫."
官家的这场痰迷来得正好,他既有疯瘫的危险不能再处理国家大事,太子即位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倩,这就可以打消群臣的异议和太子的谦让,省却多少麻烦.吴敏肚皮里明白,李纲的建议,官家已照单全收,而且用了这样的形式,以书面公布,可谓大事已定.他与宇文虚中两个当仁不让,就着手起禅位诏的草稿.吴敏思想上虽有宿构,挡不住宇文虚中这一支燕许大手笔,看他略略抬头吟哦一下,笔底下就风起云涌,妙辞联翩而出.吴敏索性就把定稿一事让给宇文虚中,自己讨个美差,径往太子宫中报信.
这件事办得十分爽利.第二天是宣和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太子赵桓就在太和殿上即皇帝之位,没有遭到什么阻力.
这两天,吴敏是父子两代皇帝的"魂灵",而李纲又是吴敏的"魂灵".禅代之际,一切事务都处理得干净利落,有条不紊.不明真相的人,都归功于吴敏,渊圣皇帝即位的当天,就下诏除吴敏为门下侍郎,挤入宰执的行列.吴敏也不抹杀李纲的功劳,竭力向渊圣推荐李纲有"琏瑚之器,栋梁之材,可任以天下大事."
在官场上素无藉藉之名的李纲,这时忽象一把出鞘的宝剑闪出熠熠光华.
(九)
让了皇帝之位的太上阜(或者道君皇帝),虽然急于要南幸——他正是为了南幸才把皇位让出来的.无奈新旧皇帝交替,还有不少仪节和移交的手续要办,还有不少具体事项粘住了他的身体.别的不谈,他已经住了二十五年之久的皇宫,现在要让出来给儿子占用了,自己退居南内的龙德宫,这一进一出的大事,岂能在一朝一夕之中办完?在他做皇帝时期搜集到的许多宝彝铜鼎,名画法帖,久已划在自己名下,江山可以转让,这些古董文物却不能随着过户.其中最宝贵的一部分,还需要亲自整理了搬到龙德宫来.还有一些并无嫔妃、夫人名位,却受到自己宠爱的宫人,也要安排一下,不能全部都转移给儿子.这些罗里罗苏的事情占去了他几天的时间.转瞬新年来到.正月初二的深夜,晴空霹雳,传来了金人已于当日渡过黄河,迅将出现在东京城下的坏消息.
形势倏变,此时不走,再晚就走不脱了.他自己火急燎毛地要走,少帝也急于要把他打发走,为他想出一个好题目,叫做"太上皇亳州(今安徽省亳县)进香",太史为他选择了正月初四日黄道吉日.
出门大利.他还嫌太晚,自己又提前到初三深夜,还未交上子时,他就搭上御船,启通津门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