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说,她俩对于当朝权贵、文武大员都具有莫大的吸引力.她们的两扇乌漆大门是用吸铁石制定的,权贵们的铁靴子一经走过这里,就不能不被吸进去.
成为东京人民憎恨对象的高俅,是这里的常客.高俅出身于东京的破落户,多年在街坊混日子,后来当王晋卿驸马的听差,遭际官家,扶摇直上,一直做到太尉,殿前司都指挥使,成为合朝最高的军事长官.高俅的一生都和东、西姊儿巷结不解之缘.不同的只是,前半生他在这里鬼混,给鸨母、角妓当些杂差(这是当时社会的必然产物,东京街坊中,像他这样的混混儿,何止成百上千),后半生他做了大官,却成为这里的阔客(这是当时社会的特殊产物,一个街坊的混混儿要爬到太尉这样高的地位,需要无数偶然因素凑合起来才行).他时常左脚刚跨出赵元奴的门,右脚就跨进崔念月的门,用来平衡两人之间的均势.
官儿们到相好的歌妓行馆、勾栏曲榭中去寻欢作乐、饮酒买笑或者把歌妓请到外面去奉觞劝杯,歌舞侑酒,这不但不需要躲躲闪闪,反而成为相互追逐、相互夸耀的风流韵事.那些既要到行馆中去寻开心,又怕别人指摘,掩掩盖盖、藏头露尾的初出茅庐的官儿,才是十足的蠢汉哩!
从政和、重和、宣和以来,东京社会中忽然流行起一个"韵"字.漂亮的妇人被称为"韵致",新奇的服装被称为"韵缬",美好的果品被称为"韵梅",后来发展到对于一切美好的事物,非用一个"韵"字来形容它不可.韵天韵地、韵人韵事,无一而不韵.这个新兴的"韵"宇,风靡全城,骎骎乎大有代替祖辈相传的"有巴"一词之势.甚至太宰王黼奉敕撰写的《明节贵妃墓忘》一文中也用了"六宫称之为韵"一句,明节贵妃就是官家宠爱的安妃刘氏.想当年,蔡京曾受召见,从她手中接过一杯御赐的酒,在他的进御诗中受宠若惊地写道:"玉真轩里见安妃."如今这篇墓志不是敕令蔡京撰写,而让王黼主稿,自然要引起他的怨恨.他的一派人抓住这个把柄,大肆攻击王黼不该把这个市井俗字写入碑版文章,亵渎宫闱.其实蔡京的一派人自己也曾用这个字.派系攻击是排除自我的,只要抓到对方的辫子,哪管自己头上也长着同样的辫子.没想到官家本人也喜欢这个市井俗字,王黼的这句,可能出自官家的授意或修改,他引经据典地为它辩解,还责令攻击者回答:"何俗之有?"
当这个韵字风行全城之时,各式各样的人对它有各式各样的理解.有人简单地认为只要穿上一身奇装怪服、招摇过市就算是"韵"了,有人进一步地认为一定要做到风流倜傥,不拘泥于礼俗才算是"韵",又有人认为这样的理解,未免太放肆了,韵是高华清雅的意思,要有高级的品味,才谈得到一个"韵"字,到歌肆行馆去,固然是风流绝俗,并且已成为一时风尚,但要高雅一点,最好还是在自己的第宅里,置酒高会,邀请一些贵胄世家、文人学士,自然也免不了有些清客、帮闲相陪,谈论古今诗文,即席吟诗作赋,兴会所至,随手填两首小词,这才是真正的风流韵事.当然宴会也不能风雅到枯燥无味的地步,凡事都有个程序,风雅一番以后,大家酒酣耳热,形骸俱忘,这时光主人家才端出自家精心培养的一批家妓出来享客,使宴会进入最(禁止).
家妓们的风度打扮,摈照高级贵族的标准,也称得上是十分"韵致"的.
她们梳一个当时最流行的朝天髻,穿一件织成"心"字图纹的合欢襦,系一条百褶凌波裙,踏一双用红白双色罗缎交错缝制的高帮凤头鞋.这种双色风头鞋,当时称之为"错到底",叫不出它的名色,就算不得是熟悉东京行情的人.东京人不错则已,一错就要错到底,这才是当时的时代精神.
家妓们娉娉婷婷地走到筵席前面,用—个媚笑劝嘉宾们干了门前杯,替他们斟上一巡热酒,然后轻敲檀板,慢启朱唇,用着滞人的、有时是慢得不能再慢的延长音唱个周学士的《意难忘》:
"衣染莺黄,爱停歌驻拍,劝酒持觞.
低鬟蝉影动,私语口脂香.
檐露滴,竹风凉,拚剧饮淋浪.
夜渐深,笼灯就月,仔细端相.
知音见说无双,解移宫换羽,未怕周郎.
长颦知有恨,贪耍不成妆.
些个事,恼人肠.试说与何妨?
又恐伊:寻消听息,瘦损容光."
家妓们特别喜欢唱这支曲子,因为它是她们生活的写照,道出了她们的痛苦、心思、生涯和理想.她们唱到过拍时,多情地把星眼乱睃,希望在许多宾客之间发现一个真正的"知曲周郎".如果真的碰到他了,她们真愿把自己的衷曲,倾箱倒箧地向他诉述.别瞧她们现在满身裹着绫罗,谁知道她们在赋税和债务的重重鞭挞下,被逼卖到这里来,当着主人和宾客的面强颜欢笑,背地里却是热泪暗注的苦况?可是她们哪里作得了自己的主!慢说找不到这样一个周郎,就算找到了,自己的心里刚有一点根苗,他又像烟雾般地消逝了.她通过种种下层组织去打听他的消息,不知不觉间为他消瘦了,却还担忧那个幻想中的对象周郎也像她一般多情,为了寻访她而瘦损容光.
家妓们是最懂得风雅的主人家笼子里的黄莺儿,她们的存在,只为了让主人家和他的宾客们共同风雅一番.她们只有一立方尺的空气可供呼吸,实在闷得透不过气来,巴不得要飞出樊笼,而没有想到,即便飞出这只笼子,仍然要关到另一只笼子中去.她们的命运早被铸定了.
客人们也喜欢这支曲子,因为他们兴之所至,也不妨偶而客串一个知曲周郎.他们自己家里的鸟笼子还有余额哩!逢场作戏,讲几句知"心"话,填一曲新词,都费不了多少本钱,就此窃取了一个女孩的心,何乐而不为?他们用廉价的同情去骗取歌妓们所幻想的爱情,正是各投所好,互相满足了自己的需要.
可是他们的同情毕竟是廉价的,而她们的爱情也只存在于幻想中.只有残酷的现实生活一点一点地打破她们的幻想,一寸一寸地磨掉她们的青春,使得她们逐渐在清歌曼舞的红氍毹上站不住脚,最后终于变成为一个衣垢发腻,皱纹满脸的老婆子时,这桩风流韵事才算真正告一段落.在这些老婆子脸上的皱纹中,深刻地印刻着她们被剥削、被蹂躏.最后被人家像一面破鼓似地丢在垃圾箱里的一生,透过它看到反面,不也正是反映着上层阶层人物的空虚、无聊、腐化、罪恶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