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惭愧,惭愧!小弟只是射它一个巧劲罢了,哪里比得上兄长的真才实学?今后还要多向兄长请教."说着,就紧挽他的手臂,一起回到大厅.
宴会在欢乐的(禁止)中结束时,已经过了午夜.种师道这才约定部分高级将领明晨到军部来会议,说是要计议重大事项.
见分晓的时刻即将来到了.虽然自信心很强,并且随时不失其常度的刘锜,也感觉到决战前夕的紧张和兴奋的情绪,这半夜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四)
跟来的是一个严寒凛冽的早晨.
整个军部好像一座被冻得十分坚实、攻打不破的冰城.
还不到卯正时分,将领们纷纷披着重裘,赶来开会.他们中间大部份人还没有渗入统帅部的核心集团,因而都不知道今天会议中将要讨论什么重要的内容.他们只是习惯地服从命令,前来参加会议,不关心它的内容,而且也不准备去关心它.他们具有西军的老传统,在一般情况下,不太肯在决定方针政策的重大问题上动脑筋、化心思.因为他们认为这些应该由朝廷、统帅、特别是文官们来决定的事情.他们的任务,只是服从它,遵照上面的意思动手去干罢了.只有讨论到具体的军事行动和作战方案时,他们才感到兴趣.
但当他们进入会场后,感到今天的气氛大大不同于往常.这不但因为凛冽的气候,也因为会议的召集人、主持人种师道不断地皱着他的眉毛,在那上面也似乎罩上了一层浓霜.他早就到场了,甚至于比第一个赴会的将领还先进场,因此整个会场都是静悄悄的,没有人敢于出声谈笑.种师道有时蹩着脚在大会场中环行,有时小山般地坐在座位上,使得这张垫着虎皮的帅座好像用生铁铸成一样,一个年老的将领,确不定自己应否参加会议,按照他的身份,地位正好处在两可之间.他弄不清楚昨夜种师道邀约杨可世时有否也把站在杨可世旁边的他包括在内?今天赶来了,在会场门口探一探头,试试反应.种师道一眼瞥见了他,严厉地挥一挥手,把他斥出门外.这个严峻的动作预示今天会议的非常的重要性,使得即使最不敏感的将领也感觉到将有一场风暴来临.刘锜自己也感到在昨夜欢宴中取得的欢乐和轻快的效果已经一扫而尽,那似乎是十分遥远的、发生在几年以前的事情了.
最后一个与会者刘延庆带着儿子刚进入会场——连他也没敢迟到,可是种师道已用了一个觉察不出的动作,微微地蹙蹙额,对他来晚了表示不满.显然今天种师道的火气很大,一点小小的冒犯都可以使他激动.刘延庆的座椅还在嘎嘎作响的时候,种师道就开始会议,扼要地谈了会议的要旨:
"朝廷近有大征伐,"他的语气不可能是平静的,"特命信叔前来,调我军扫数开往河北击辽.事关重大,本帅也作不了主,今天特请诸君前来会商.诸君听了信叔所说,可以各抒己见,详尽议论,不必拘泥体貌,弄得大家钳口结舌,日后又有后言."
要明白违抗朝旨、反对出兵是不可能的,种师道只好鼓励部下表示反对的意见,让官家派来的特使刘锜亲自看到将领们对这场战争既不热心,又不支持,把这个消极的反应带回朝廷去,也许有可能改变官家的决策.种师道的用心在刘锜看来是洞若观火的,刘锜早已拟定了第三个作战方案.他赋予自己的使命是尽可能清楚地把问题向大家摊出来,使大家明白这场战争的重大意义,明白朝廷对此已痛下决心.他要鼓舞起大家的热心,竭力摆脱种师道的影响,作出自己的结论.
刘锜不幸处在和他那么尊敬的种师道相互对立的地位上,既要贯彻自己的任务,就不能不排除种师道的消极影响和冷淡反应,这是他在两天的试探观察中确定无误的.但是种师道毕竟是一军的统帅,是他争取、团结而不是排斥、打击的对象.到头来,他还必须取得他的合作,才能真正完成任务.他巧妙地尽量不伤害种师道的尊严,免得招致他以及西军核心集团的成员们的反感.他热情焕发地复述了曾经给种师道谈过的话,企图用自己的"热"来抵消种师道的"冷",并且随时在探测将领们理解的程度,加以补充和阐发,注意着每人听了他的话以后反映出来的各种表情.
种师道冷冰冰的开幕词和刘锜火辣辣的介绍词果然形成两股不同的气流,两者都产生了强烈的影响.热流与寒潮、高气压和低气压在会议一开始就进行了锋面的接触,一场意料之中的风暴不可避免地来到了.将领们听了两人的话也各自出现了多种多样的表情,表明他们中间的大部分人已被卷入这场交锋.他们有的是喜上眉梢,感觉到烫手的富贵已经逼人而来,有的是面含重忧,唯恐一场不可预测的祸患找上头来,有的心里热辣辣地想到马上就可以在燕山、易水之间跃马横戈施展好男儿的身手,最近三年来前线的沉寂状态使他们早有髀肉复生之叹,有的则在沉思着,反复考虑这场战争的得失,衡量它的胜负因素,并把考虑的范围扩大到本军之外,当然也还有人根本没有把双方的话听进去加以咀嚼和消化,他们只是装出在听话,并且装得已经听懂了,听清楚了,准备在必要的时候发言的样子.到处都有这样的超然派,即使他要"超然"的问题与他本身的利害有着密切的关系.
面对着这样一个重大的问题,各人根据自己的修养、见解,对朝廷、部队与统帅的关系,或者单纯从个人利害的角度上考虑,作出各种不同的思想反应.
在刘锜发言过程中,种师道一直闭目养神,似乎找不到比这更加合适的机会来休息一下,以恢复夜来的疲劳.人们感觉到种师道什么都没有听,什么都不想听,但是一等刘锜发言完毕,他的厚重多裥的眼皮忽然大大地睁开,以逼人的光芒环视诸将,一面不住地点头,仿佛在对大家说:不管信叔说些什么,鼓惑大众,俺的主意早就打定.诸君有何高见,就请充分发表.
虽然各人有着不同程度的理解和各种思想活动,但是这点认识在大部分人中间还是一致的:今天的会的确不同寻常,刘锜所传达和种师道所反对的这场战争将是一场非常重要的战争,关系到全军和每个人的命运,这就不可能像往常一样对它漠不关心或者轻率地表示自己的看法.他们相互观望、相互窥测着别人的面色和表情,准备等到别人发言后再表示附和或反对的意见,谁都不肯开第一腔.长时间的沉默统治着会场,这种沉默对于战争的支持者、相信可以击败种师道的刘锜以及战争的反对派、相信可以得到大多数部属支持的种师道都是十分难堪的.现在他们都急于要想获得自己的同情者.
过了好久,大家才听到环庆路经略使刘延庆的发言.在熙河路经略使姚古没有到场的情况下,他认为自己在西军中所处仅次于种师道的地位决定了他的优先发言权,如果别人有顾虑,不敢首先打破沉默,那么理应由他来打破.
"自家懑半生戎马,出生入死,"他字斟句酌,尽量要装出很文雅的样子,可是别人知道,说不到三言两语,他就会露出马脚来."去年还在江南拚命厮杀,好不容易博得个衣蟒腰玉、妻荣子贵.如何今年又要出征河北?依自家之见,还是按兵不动为是."
刘延庆去年曾率领部分环庆军、鄜延军和童贯一起到江南镇压方腊起义,血洗两浙地区,当地人民恨不得寝他们之皮、食他们之肉.在战争中,他自己的部下也遭到严重损失,因此颇具戒心,深恐朝廷再调他出去作战.特别因为他的一部分部队目前还戍防在京西路淮宁府一带,没有调回西北复员.如果再次发动战争,他是最可能被点到名出征的.
刘延庆的结论虽然符合种师道的愿望,但他说得太赤裸裸了,甚至太愚蠢了,非但不能为种师道张目,反而可能成为对方攻击的口实,番人出身的刘延庆做了多年大官,虽已有了相当程度的汉化,却还没有学会在公开和必要的场合中说些冠冕堂皇的门面话为自己打掩护,因此他的话刚说完,就遭到许多人的围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