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燕被人们挡住、拖住、抱住,成群的人像蚂蚁抬螳螂似地把她抬进屋去。她由尖叫转变成放声狂笑,笑声里夹杂着她四岁的孩子的哭声。
电话忙乱起来,不少人在奔跑。门诊部的医生来了,护士来了,汽车来了……
人已来得很多了,叽叽喳喳,手忙脚乱,慌成一团。有些插不上手的就围成一个个圈子在旁边议论,有的跑到这里那里到处出主意。
曾在北京参加救彭其和在南隅亲自守地狱的赵大明似乎比其他人都要冷静,他知道这类事情是不可避免的,是按照发展规律产生的,是一场大戏当中的局部性小高潮,用不着过分慌乱和紧张。有人由于自己的利益可能受到侵犯,而对他的怀疑对象采取了先发制人的行动,动刀动斧,难免有误伤,该死的和不该死的都可能死去,有什么奇怪的呢?死人是自然的现象。英雄人物的胸怀是伟大的,只有凡夫俗子才有普通的恻隐之心。在英雄的眼里,一个人躺倒在地上就如一只工蚁丧失了做工的能力,而同时有大量的工蚁正从窝巢里诞生,用得着唉叹惋惜吗?赵大明当然不是那种英雄,但他已是能够认识英雄的人了。戏剧开始时,他是个积极的跑龙套,无情的现实教育了他,他才逐渐领会了英雄人物的诀窍,因而不再认真了,懂得挑选安全的角色来做戏。对于身边有人倒下去,是早在意料之中的,所以他并不惊慌。别人都在彷徨无主的时候,他想到了要去看看范子愚的遗物。
囚房里一切如旧,连被子都叠得好好儿的,按照文工团统一规定的叠法,将枕头夹在中间。被子上有一个纸条,写着:“交给邹燕。”桌上没有什么东西,桌子底下有一堆纸灰。赵大明拨开纸灰看了看,烧得很彻底,没有遗下一个字。他为什么在“交给邹燕”的纸条上面连一个“再见”都没有呢?既然动手写字留条,便决不会节省那两个字。赵大明对此产生了怀疑。他小心地打开被子,在每一个角上摸了摸,又把藏在被子里面的一本《毛主席语录》里里外外翻遍了,没有发现什么。最后,他解开了枕头套,伸手探去,里面有几张叠好了的纸。拿出来一看,正是给邹燕的遗书,上面写着:
燕子:
人家不让我活了,我只得忍痛与你永别。再过一天就是我们结婚五周年的纪念日,但我不能等了。你对我的全部友谊和爱情,我已永记在心;由政治原因所产生的嫌隙,我都把它们一概抛弃。希望你记住我欢笑时的面容,要把挨斗时和被打时的惨景忘记。孩子是我留给你的珍贵纪念,你要多多爱护他,把他抚养长大,教他永远不要受骗造反。宰我的屠夫现在正走红运,遗书附件暂时不能抛出来。你要观星象,识风雨,在他落井时投下这块石头。永别了!最后一次亲吻你和孩子。
你永久记忆中的丈夫
遗书附件是什么?赵大明知道有蹊跷,连忙把房门关上,再展开下面的两张纸来看。刚看了一行,他就差点惊叫出声来,江醉章原来是叛徒!下面的内容说明,他不是组织上授意履行手续出狱的,而是自己怕死,这才是真正的变节行为呀!“怎么办?”赵大明紧急思谋了一下,将遗书和附件装进兜里。他从窗口向邹燕的房门望去,听到那里正在一声接一声地狂笑。“完了!”他想,“邹燕疯了,遗书不能给她,附件更要小心,不能落入旁入手里。谁拿着这个东西谁就要倒霉,要赶快设法处理。”想到此,他干脆把被子上那个小纸条也拿掉了。
外面传来刘絮云的说话声,赵大明立刻警惕起来,赶紧将房门拉开,又迅速回到床前去,远远地站着,装出十分谨慎、不敢靠前的样子。果然不出所料,刘絮去进来了,一见赵大明单独站在里面,便犯了猜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