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嘛。mpanel(1);
他毕竟不能再心安理得地躺在沙发上,他直起身子,而后又站了起来,憋住正要喷出的一口烟。刚刚琢磨出来的、那些准备套住方文煊的连环扣.顿时全从脑子里飞走了。哦,兴许他是错了,然而错在哪儿呢? 好像把一个判十年徒刑的犯人,和一个判死刑的犯人押在一个房间,临到执刑的时候,却把那个不该枪毙的犯人枪毙了。唉,这该怎么说。
冯效先决不相信阴曹地府或因果报应之类的无稽之谈,但万群的影子就像贴在他的视网膜上,怎么也抹不下去。特别是那天,通知她调动工作时的样子:坐在他的对面,抱着两个胳膊肘,瘦得像个骷髅。脸上的皮紧紧地贴在骨头上,两只眼睛深深地凹下去,半阖着眼,似笑非笑地瞧着他,就像看一个走江湖的,玩杂耍的。
那笑容挑起他更加对立的情绪。他记得他当时心里还这样想过:你笑,呆会儿有你哭的。
她没哭,只是不笑了。还是那么固执地看着他,眯着一只眼睛,像在看显微镜下的一个切片。好像他连走江湖的、玩杂耍的都不是了,而是能够引起疾病的一种病原体。
能这样地对待党的领导吗? 能不对她进行一定的教育和挽救吗? 这样下去她会犯错误,到那个时候,可不像调动工作这么便宜了。
无论如何有一种想法他摆脱不了:假如没有调动工作这回事,出事的那个时间,她会坐在办公室里,而不是骑着车子窜来窜去买搬家、捆行李的绳子,或是给孩子办转学手续……冯效先觉得心里发闷,好像谁往他的心脏上捶了两拳。
方文煊坐在汽车里,不明白自己是去哪里,又是去干什么。车子开得飞快,赶着去干什么似的,难道有谁在这快速的后头等着他? 早已没有人等他、需要他,他也不再盼着什么。
曾经有过,那等待。在干校那低矮、潮湿的小屋里。“这地方适合种植蘑菇。”——这是谁说的? 想起来了,是贺家彬。难道他和她的感情只能像蘑菇一样,长在那阴暗的、潮湿的、不见阳光的地方? 他觉得汽车窗外掠过的那些楼房,行人,汽车,都在向他这辆汽车倒过来,或是往他这辆汽车的轱辘底下钻。方文煊拍拍司机的肩:“小严,慢点。”,司机放慢了车速。心里想,出了车祸老头害怕了。
想起来让人心里发疼的人已经远去。几小时以前方文煊还在想,他们不应该再见了。对,这不是再见,而是告别,最后赶去看她一眼。迈进另一个世界的那一瞬间,她在想什么? 恨他,还是原谅了他? 总以为从生到死是一个长极了的过程,他不是走了几十年了吗。其实生和死的距离竟是那样的贴近,一秒钟不到便已成为隔世,叫也叫不应,听也听不见了。但他为什么不在她活着的时候来? “……我们已经将司机拘留起来了。”那穿民警制服的人,在医院的门厅里对他说。他还说了些什么? 说了出事的地点和经过。
这一切都已无用,她已经没有了。上哪儿找去? 也许那日光灯管,那天花板,那墙壁知道。然而它们沉默地严守着秘密,带着一种惩罚的决心,不肯让他知道。山、川、日、月,风、雨、雷、电,多少年之后,还会造就那么一个小女人吗? 等到他们相遇,他还会认识她吗? 只要她还唱那“哈瓦那的鸽子”;穿那条绿色的花裙;歪着头,睁着一双那么愿意相信人的眼睛,问着:“是吗? ”
医生向他讲述抢救的经过——实际上送到医院之前就已经死亡——那么,谁来抢救他呢? 难道那医生听不见,他的心正在撕成碎片并且发出哀痛欲绝的呼号吗?没有一个人安慰他,谁也不会知道,他失去了多么珍贵的一切。这事情真显得有些滑稽。到了这个份上,他都不能显得丧失神志,或是放声恸哭。这样的滑稽戏他不是第一个演出,也不是最后一个。要是他现在突然得了心肌梗塞才好呢,那他就不必站着,不必点头,不必说话……天,有那么一大群人围着他。他们在这里干什么? 好像在听福尔摩斯的侦探小说.脚步在地下室的楼梯上空空地响着。清晰、冷漠、无情。医生领着他走向太平间。“太平问”,为什么会是这么一个古怪的名字? 对了,到了这里,倒真是永久地太平了。对于死者是这样,那留下的该怎么办? 未必只有他一个人落到这个境地,别人一定也经历过,他们是怎么熬过去的? 医生懂事地在门口停住。
谢谢。
假如医生不进去更好。
但医生并不知道万群对他意味着什么。
真冷! 她不是在这里冬眠吧? 一块块长形的白布。每一块神秘的白布下,都是一个结束了的故事。惊涛骇浪后的歇憩。
25832 。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号码。这便是她最后的收入。不算少。这号码会跟着她火化吗? 不,那里,火葬场,还会给她一个号码。他宁愿变成那个尾数。
清洗得很潦草。这是真正的血肉模糊。扁了的脑壳上,头发一绺绺地被凝了的血浆粘在一起,东一撮、西一撮地矗在那里。这头发,果真在春风里飘动过吗? 他看见过,像飞动着的鸟的翅膀。
被血染污了的脑浆,储存过痛苦多于欢乐的记忆。他真想找到,哪一部分储藏过关于他的。是淌到耳梢的那一些吗? 为什么它不会说话? 方文煊不能相信,这一堆黏乎乎的、正在变成腐质的东西,产生过她的思维和情感,主宰过她的灵魂和肉体。虽然到头来人人都是一样,然而这毕竟不同,这是她。
那张脸,像被不耐心的孩子捏过的橡皮泥,不等捏出什么形状,便丢在一边了。再找不到眉毛那规整的线条。曾经那么富于表情的嘴唇,竟没有表现最后的痛苦,却像孩子一样任性而赌气地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