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犹豫了一下,他看着梁晴在雨地里站着。像一枝带雨的梨花一样,又可怜,又可爱。
“傻妞!”
“你才傻呢!”
天亮一把把油布拿过来,随风抖开,先包住梁晴,然后把自己高大的身躯也裹在那块又大又破的油布里。
梁晴不知道是兴奋,还是害怕,她好像在嘤嘤地哭,又好像在激动地笑。……
多少天来,梁晴和天亮没有谈心了。一个破大殿里住了十几家,男人们都睡在殿门外卷棚下,女人们挤在殿角里。初开始,梁晴好像不懂事的女孩子,她大声叫着天亮,和他打闹着。但是,到了春天,她变化了,青春几乎把美丽和羞涩同时送到少女的身上。她变得更出众了,同时也变得更温柔了。她从凤英和春义的关系上,体会到了男人和女人的“规矩”,她不敢再大声喊叫“天亮哥”了,渐渐地却学会了用眼睛代替嘴巴。初上来,她觉得很别扭,可是当天亮的眼睛有了反应以后,她觉得眼睛比嘴巴更会说话,而且说得更深刻,更甜蜜。有时候天亮和他妈说话时候,她听得出来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她就故意瞅天亮一眼,天亮只是若无其事地憨厚地笑笑。有时候锅里只剩一碗饭,天亮还准备去盛,她就用眼角指指李麦,因为她吃得慢,还没有回碗,天亮就会意地把碗放下。她开始觉得这种无声的命令很好玩,她甚至觉得语言几乎是多余了。
青春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伟大力量。它催发着青年人的躯体,启迪着他们的智慧。同时它也灌输着热烈的感情和坚强的理智。青春是公平的。她把她的乳汁不光滴在放着猪排的盘子里,同时也挤在煮着野菜汤的铁锅里。她可能更偏袒后者,以致使我们这些穷孩子们变得如此纯洁、善良和多情。
他们向葫芦湾河湾子里走着。天慢慢地更黑了。无声的春雨还在悄悄地下着。大地上送来一阵阵清新的芳香。这种芳香气味里有湿润的泥土香味,还有柳梗和青草混合着的香味,有时还飘来一股蒲公英花的清甜香味。这些香味随着雨丝风片,向人脸上扑过来,沁人心肺,简直令人如醉如痴。
天亮和梁晴并肩走着。多少天来,他们两个都攒了一肚子的话要说。现在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倒是殷勤的春雨,好像了解他们的心事,它在油布上沥沥淅淅地响着,代替了这两个人的窃窃私语。
又走了一会儿,雨住了。天上的云彩也渐渐散开。天亮拿下了雨布。梁晴说:“天亮哥,咱们说说话呗!”
“说什么?”
“你说什么我都想听。有时候连你出气的声音我都想听。你们在大殿外边地下睡,我就能听出来你睡熟后出气的声音。”
天亮笑着说:“你别弄错了,打呼噜的是王跑,不是我!”梁晴撇着嘴睃了他一眼说:“我知道。我就那么笨?”她又说:“你出气比较均匀,另外就是夜里从码头上回来,一躺倒就睡着了。”天亮叹了口气说:“晴,我太累了!一天来回摆六七次渡,胳膊腿就像累零散了一样。可是就这样,很多人还挤着想干。还不是一天为那几斤麦。”梁晴心疼地说:“天亮哥,我也看出来了。你每天回来,我看着腿都不想抬了。又没吃饱过一顿饭。我真想去替你。”天亮说:“算了吧,码头上乱得像鳖翻潭一样,什么人都有!汉奸队过来过去,你去不方便。”
梁晴听他这么说,知道他是有心保护自己,心中暗暗高兴。她又说:“天亮哥,我看你这些天有点变了!”天亮说:“怎么变了?”
“不大爱笑了。整天老皱着眉头。”
“你也太爱笑了!”
梁晴说:“笑怕什么?是自己脸上带的,又不是借人家的。另外人家说,一天笑几回,能顶上吃个馍。”天亮说:“真的吗?你听谁说的?”梁晴笑着说:“我自己体验的。每天快黑时候,肚子饿得咕咕叫,看见你回来就不叫了。”天亮也笑了。他说:“那你就整天看!鬼丫头,我看你也变了,变得话多起来了。”
“我还有一火车话呢!”梁晴故意说着。天亮说:“那你最好别都说出来,我只有一条船,载不动你那一火车话!”梁晴听他这么税,高兴得用头发擦住他的胸脯说:“你能!你能!……”
到了葫芦湾,天亮和梁晴观察着地形。这葫芦湾本来是贾鲁河上一个小河湾子,如今黄河水顺着贾鲁河的河道往南流,从这里又向东南湾去。由于河道弯曲,在这里弯了好几个小湾,像个葫芦形,所以人们叫它“葫芦湾”。
这里地僻人稀,水深流急。有些地方河面只有两三丈宽,两岸尽都是柳棵苇林,黑压压的一眼看不到边。天亮看着这河湾子,盘算着说:“就在这里。把日本人的粮船,都截在这个湾子里,把粮食一分,再把难民们用船送到河西。我看再好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