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松低着头说:“实不瞒你泣,婶子,我这些天哪里睡过觉?人家说,紧张庄稼,消停买卖,节令不等人哪,这一堆粪推不到地里来,我心里就像火燎一样。唉,就是咱的茶饭赶不上,要是能吃饱,我能叫这块地翻个个儿c’’
李麦说:“我说怎么你的眼睛都熬红成这样了。不能这么拚命,要不你把我这点倒伏麦子弄回去磨磨先吃两天。人是铁,饭是钢,这么重的活,总得填饱肚子啊。”
长松叹了口气说:“不用了'。再困难也对付不了几天了。受憋也就是这几个月,到秋后我就有点指望了。”他说着脸上掠过一丝必奋的表情,看着他这块瘠薄的可爱的土地,好像地里已经长出茁壮肥绿的庄稼。
长松也姓海,在赤杨岗他也是个贫苦农户。他今年有二十二三岁年纪,却已经是五个孩子的爸爸了。家里七八口人,只有二亩多土地。平常打的粮食,只够两个月吃,全凭他去连云港推盐,挣点脚力钱勉强过活。长松在赤杨岗农民中,是个最能干活的汉子,他身长五尺多高,宽肩膀,长胳膊,高鼻梁,大嘴巴,两只细长有神的单眼皮眼睛。平常人家吃饭端的是碗,他端的是个小号盆。他有一身好力气,去推盐,一辆红车子能推八百斤,比得上一辆牛车。这些年,孩子们慢慢长大了,长松却发起愁来。小碗都换成大碗了,二号锅换成大老吊锅了,每顿饭勺子刮锅的声音只要一响,两个大闺女不得不放下自己手中的碗,其实她们并没有吃饱。
长松每逢看到这种情况,心里就很难受,他觉得对不起孩子们。特别是他想到孩子们渐渐长大,以后说亲更困难,人家谁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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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哩?一打听家里七八口人,才二亩多地。这是最经不起打听的了。上半年,火车不通,推盐的脚力涨了点价,长松赶着推了几趟,手中攒了六七十元钱,从这时候起,他的老婆杨杏就对他说:“这钱咱一个也别动,有合适的地,咱买二亩,地是根本,得为孩子们想想。”
当时地价比较高,六七十元钱,最多能买一亩地,长松虽然省吃俭用地攒着钱,也只能望洋兴叹。
就在今年春天,有一块地要卖丁。就是海四维的这块砂礓坡地。海四维是海骡子的亲叔,他和海骡子家分家时,也分了一顷多地。他这个人有个外号叫“衣裳架子”,年轻时候,住在开封,专门爱穿衣服摆阔气,后来又吸上一口大烟,他那一顷多地,慢慢就从大烟枪里变成烟雾飞跑了。他的好地大多叫海骡子家买走了,坏地佃户们都不想种,他就更急着卖。这块砂礓地,他本来扬言要卖三十块钱一亩,可是这年头粮重差多,出粮出款都要照地亩摊派,这块地有那么多亩数,打不下粮食,谁也不敢买‘邑。
一个月前,海四维从开封回村子一趟,他突然把地价落到二十元一亩。就在这时候,长松眼红了,他和杨杏商量过一百遍,还是拿不定主意。买下吧,肯定要负债吃苦受大症;不买吧,过去这个村,没有这个店,啥时候能拿一百多块钱买七亩地?
夜里,土地经纪人陆胡理来找长松。他说:“长松,我给你透个信,海老四这块地,小马庄的马滴流可是想要买。咱们是一个村的,我不能隔过你的门,我要是你,我钻窟窿打洞,砸锅卖铁也要买下它!一大群孩子,……”
陆胡理还没说完,长松颤抖地说:“老陆,钱币够怎么办?”陆胡理问:“现在手头有多少?”杨杏激动地插了一句:“七十二块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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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陆胡理一拍腿说:“行了!办吧,我再给你借四十元。剩下的你再想点办法……”
为买这块地,长松把长得还不到一百斤的猪卖了,把院子里一棵人榆树也卖了。还是不够。叉把杨杏陪嫁来的仅有的一个板箱卖了,一条毛毡也卖了,最后,连他爹留下的一个驴鞍子也拿去卖了。等到他把这些钱凑够,送到晦四维手里,换成一张白棉纸地契文书回到家里的时候,家里已是米光面净了。
这天夜里,长松没有睡着觉,半夜里一个人悄悄跑到那块砂礓地头,对着满天星星,想笑又想哭。他蹲在地上,抓了一把土放在鼻子前闻了闻,十里边好像有一股鲜甜的香味;这是他小时候最爱闻的味道。最后他索性躺在地上,让身体紧贴着湿润的泥土,他觉得舒服极了。月亮慢慢地升起来了,这个三十多岁的穷汉子,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月亮是这么美,他终于像小燕子似地对着月亮说:“月奶奶,保佑我吧!今年八月十五,我家给休蒸个大枣糕!我海长松如今是十来亩地的‘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