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麦坐在车子上问:“你在海香亭家,也是拉这种洋车吗?”
四圈说:“哎,那……那……那个包车可比这……这破车子漂亮多了!黑……黑……明锃亮!光……光……光一对灯值……值五十块!”李麦看他说话困难,就不再多问了。
四圈却继续说着:
“海……海……海香亭,龟孙!……”下边嘟嘟囔嚷,也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
三
一九四四年的春天,洛阳的气氛是紧张的,又是消沉的。传说日本鬼子要调集大批军队到中原来,准备进犯洛阳,打通平汉线,并企图以此为基础,在中国大陆上作最后一次垂死前的挣扎。鬼子的飞机几乎每天都来轰炸、侦察,洛阳城里的军政人员,仍然沉湎于纸醉金迷的生活之中,西工的青年军官俱乐部,每天晚上灯红酒绿,举办着舞会,流线型的新式小轿车,每到黄昏就横冲直撞地奔驰在霓虹灯下。报纸上天天都登着各式各样的结婚广告。抗战七年,人们好像等得不耐烦了,一些官员们不愿意再背诵“云鬓玉臂”的怀乡诗了,他们开始结婚、纳妓、娶姨太太,在这个地处前线的古老城市里,兴起了一阵“结婚热”。
在城郊,土地上长出了大旱灾后第一季好庄稼。土地喝饱了雨水,从沉睡中苏醒过来,金黄色的油菜花,散发出浓郁的芳
香,豌豆花招引着大群的蜜蜂和蝴蝶。肥绿茁壮的小麦,在春雨中拨着节、孕着穗,把清馥的麦香散播在醉人的空气之中。
大旱灾的残迹并没有从大地上抹掉,就在这些茂盛的庄稼地旁,还可以看到一具具饿殍的白骨,这些白骨旁有的放着一只沤烂的篮子,有的放着一个积满泥土的碗。这些篮子和碗的主人,永远不会再找人施舍了。他们是这个大浩劫的牺牲者。
农历三月末,李麦由四圈领着来到洛阳。四圈这时已经离开了“大五条”家,搬到了烧窑沟,住在爱爱家原来的窑洞里,长松家就住在隔壁,李麦就先到了杨杏家里。
杨杏和小响正在窑洞门外淘洗榆钱儿,看着四圈车子上拉着—个老婆子过来,她还只当是拉的客人,仍在低头淘洗榆钱。这个老婆子却向她面前走来,喊着:
“秀兰她妈!你们淘榆钱哩。”
杨杏听着这声音好熟,手打遮阳看着,只见她长方脸,大眼睛,高鼻梁,薄嘴唇,走起路来,腰杆直挺挺地跨着大步子,只是头上有些灰白头发。她认出来了。这是李麦!
“哎呀,婶子,是你吧!婶子!……”
四圈笑着说:“咋……咋……咋不是呢,从老家来……来看咱们来_『!”
杨杏顾不得手上的水湿,跑过去拉着李麦的胳膊高兴地说:“婶子,没有想到咱娘儿们还能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