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洞后,血还不住的流.徐秋斋对梁晴说:“别害怕。你把被子里的棉套撕一块,用火柴点着烧成灰,捺到伤口上就行了。”梁晴掏出一块棉套,在碗里烧了烧,把灰捺在徐秋斋头上,又把自己的布衫撕了一条替他扎住。
车过了阌帝镇车站,已是后半夜,该“闯关”了。原来潼关这一段铁路,白天日本鬼子在黄河北打炮,不能通过,到了半夜才悄悄“闯关”。车走得很慢,车上所有的灯都关闭了。这天夜里天又特别黑,日本鬼子算是没有发觉。车过了潼关后才听见从河北岸打过来的炮声。
火车过了华阴车站,天开始亮了。可是天空铅块般的乌云,像万马奔腾似地向南跑着,华山的陡蛸山峰全被乌云笼罩住了,原野里都是灰蒙蒙的雨雾。
徐秋斋强忍着头上伤口的疼痛,安慰梁晴和嫦娥说:“清早下雨一天晴。这雨下不起来。”没等吸一袋烟工夫,瓢泼似的大雨却下起来了。天越来越黑,雨越下越急,车到渭南时候,不但衣服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连被子也能拧下水来了。
火车到了西安,已经是半下午了。梁晴和嫦娥挑着锅碗、背着行李,搀扶着徐秋斋下来火车,随着难民群出了车站,来到中正门前放下行李,却不知道该到什么地方去。
徐秋斋虽然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但是他也没见过这样大的城市。他看着车站的站房,水磨砖墙,绿色琉璃瓦房顶,斗拱飞檐,活像庙里一座大殿。再看看西安的城墙,都是大青砖砌成,足有两三丈高,城垛还整整齐齐,心里想,怪不得人家说“西京长安”,果然名不虚传。就在那高大的城墙下,搭满了各种窝棚和草庵,远远看去就像蜂窝一样。徐秋斋对梁晴说:“晴,你看这么多草庵,准是咱那里逃荒来的人住的。你去打问打问,看有咱村的人没有。”
梁晴来到摆着一行篮子纳袜底的妇女们跟前,问一个老婆:
“大娘,这里住的都是河南来的人吧?”老婆说:“是哩!全是从黄水窝里逃出来的难民。”梁晴说:“我打问个事,你知道这里有赤杨岗的人没有?”那个老婆笑着说:“闺女,你大约是今天才下车吧,这西安光难民住了十几万。你问哪个县还差不多,你问哪个村谁也不知道。我们都是尉氏县的。”
梁晴打问了半天,也没有问着下落,却看见一个老头在城墙跟前拆一个席棚,忙走过去问:“大爷,你把席棚拆了干啥?”老头说:“俺家搬到王曲了。在那里卖个水煎包子,不在这里住了。”
梁晴想:在这种大城市里找个住处最难,能叫他把这个席棚出让了,就好办了。她说:“大爷,听你的口音,咱都是老乡哩。你这席棚别拆了,卖给俺算了。”老头看了看她说:“逃荒才来到吧?”
梁晴说:“刚下车。”老头说:“唉,咱都是一样。这样吧,你把这几条席钱拿出来算了。这几根棍棒、竹竿,都是我拣来的,就不算钱了。”梁晴说:“太感谢你了,大爷。”说罢,把衣服里边缝着的最后剩的几块钱拿了出来,交给了老头,老头又对她说:“在这里住,也有方便的地方,烧的好解决,可以到车站去拣煤,你看,那就是火车卸煤的地方,拉警报时候,车站人一离开,你们去弄儿篮子就够一个月烧了。”粱晴感激地说:“谢谢你,大爷。”
老头走后,梁晴把徐秋斋、嫦娥领过来,又把行李搬了进来,徐秋斋看有了个窝棚,高兴得点着头说:“不赖,不赖!来到地方就有个窝住,太不容易了。”
三个人把窝棚的席顶修理了一下,地下平了平,把淋湿的被子晾了晾,又垒了个地灶,算是安住了摊儿。晚上把带来的面,拌了点面汤喝了喝。徐秋斋先睡了。梁晴和嫦娥却想到街上看电灯。徐秋斋说:“你们别摸迷了路,到近处看看就回来。”
梁晴和嫦娥进了城门,顺着一条大街向西走着。这时西安剛开夜市。因为白天有时有警报,到了黄昏时候,街上格外热闹。大街上的电灯不远一个,发出雪白的亮光,大街两旁的人行道上,人们像赶大会一样,磨肩撞膀地走着,商店一家挨一家,绸缎庄、服装店、南货店、西药房里,摆着各种各样的货物,有好多货物梁晴和嫦娥都没有见过,有些商店她们还不知道里边是干什么的,她们把理发店当成医院,把照像馆当成卖像片的。
一直走到一个大街口,两个姑娘把眼睛看酸了,脖子也扭疼了。她们又往西边看了看,只见有一条大街更加热闹。房子都是三四层楼,门口托着红绿黄紫颜色的灯,又会跑又会跳,人多得简直像地里的麦穗一样.都只露个头。嫦娥说:“晴姐,咱去看看吧?”梁晴说:“算了吧,人那么多,万一挤丢了怎么办?”可是嫦娥还没有看够,梁晴就领她去街角上看一家卖腊羊肉。卖腊羊肉的老师傅,站在一个有两张桌子高的高台上,切着肉大声唱着,把一个黄铜秤盘,撂得上下翻飞,嫦娥看着笑着,可是她们也听不懂人家嘴里唱的什么。
到了一家大饭馆前,嫦娥扒着玻璃向里边看了看,只见里边一个大厅,摆了几十张桌了,桌子旁坐满了人。有的猜拳,有的喝酒,嫦娥说:“晴姐,这一家是娶花媳妇的吧,那么多人在喝酒!”梁晴说:“不会是,门口没有贴红对联。”嫦娥拉着她说:
“走!咱进去看看。”
她们刚走进门,一个年轻堂倌出来说:“哎,要饭的,怎么跑到里边来啦?”梁晴说:“俺不是要饭的!”那堂倌忙说:“啊,对不起,对不起,里边请。”接着他就用又尖又亮的嗓子喊着:“两位一一”里边马上有人答应着:“请一一”两个小姑娘听他这么喊,扭头就跑出来,跑到街上,两个人还起劲地笑着,嫦娥还学着那个堂倌的样子:“对不起!刘不起!”
回来路上,她忽然碰上一群背着鼓,提着锣,掂着胡琴唢呐的人。其中有一个人穿着一身黑绸子衫裤,手里端着一个大搪瓷茶杯,胳膊上挎着一支银碗唢呐。嫦娥猛地一拉梁晴说:“是蓝五叔?”梁晴忙看了看,像貌长的确实有点像蓝五,只是稍微胖了点,也显得年轻了点,身上穿的衣服又那么好.她们不敢去认。
两个姑娘跟了一段路,这一群人忽然拐到一个大席棚子里去了。她们看着大席棚的门口,电灯雪亮,人们拿着个小纸条往里边涌着,还有人把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