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快去找个杀坊卖给人家吧,这条牛这么肥,口又年轻,卖不少钱呢。”崔副官用安慰老清的口气说着。
老清这时说话了,他说:“长官,你去卖吧!不管卖多少钱你花吧!在你看来,它是畜牲,你是人,在我看来,它却是人!你们知道我们做庄稼人的心吗?你们知道不知道我们把牛是当作一口人的?你们要粮,我们出粮,你们要款,我们出款,你们要差车,我们出差车,可是你们干些什么?日本鬼子来,你们一枪不还,只顾往西跑!还嫌我的牛跑得慢。结果,你把它累死了!
……你手里有枪,我手里只有鞭子,我打不过你。可是我心里不服你!我永远不服!”
老清说着瞪着红血丝的眼睛,浑身颤抖着,倒把个崔副官镇住了。他嘴里说着:“这老头疯了!这老头疯了!”
二
半月以后,老清老汉掂着个牛铃回到老家赤杨岗时候,村子里的房屋已经完全倒塌在黄河水里,只剩下两株大杨树了。他打听着逃荒的人群都跑到洛阳一带了,到洛阳车站找了两次,仍然没有找到赤杨岗的人。后来他就在龙门南伊川县找了一家地主,给人家扛长工。当了一年多长工,已经是腊尽春回了。
除夕这天晚上,掌柜家全家吃团圆饭。在外边上学的儿子回来了,做生意的侄子也回来了。掌柜的叫老清到堂屋席前喝几杯酒,老清喝了一杯酒,他没有动筷子吃菜,就推说头疼回到牲口屋里来了。
他回到牲口屋躺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眼泪不住地流。他想着人家一家子团团圆圓吃酒过年,可是自己的一家子却连个下落也没有。他想着往年过年时候,不管手里再没钱,也要给两个闺女爱爱和雁雁买两双袜子,买两条毛巾,有时候碰上好年景,还要给两个闺女买几尺细丝布做两件布衫。家里虽然没有大酒大肉,可是萝卜肉馅饺子,除夕晚上还是包一笸箩的。那种菜疙瘩萝卜馅饺子肉不多,他却吃着可口。老清婶知道他吃得多,初一五更总是用个盆子给他盛一盆子,端给他随他吃。
他一辈子没有休息过,可是到过春节时候,他总要破一天功夫,给两个闺女扎两个灯笼。有时候扎“鱼灯”,有时候扎个“西瓜灯”。他记得有一年还扎了个“羊抵头灯”,两个闺女穿着新衣服、新袜子、新布鞋子,在门口玩着“羊抵头灯”愉快地笑着,老清老汉坐在院子里抽着烟袋听着,平常不大有笑容的脸上。这时也泛出几丝笑意。……
老清老汉一夜没有睡好觉,他开始想家了。
初一这天早上,地主家儿子给他端来两碗白面饺子。他吃了一碗,也吃不出什么味道,只觉得饺子上也有股眼泪的苦咸味道。
过了“破五”,掌柜家的亲戚走得差不多了。他向掌柜提出来想到洛阳转几天。老清本来是个做庄稼活下力,喂牲口负责的人,地主怕他走了不回来,就把他的几件破衣留下,临行时,又给拿了半袋蒸馍作干粮。
正月十三这天,老清过来龙门往洛阳走着,恰巧碰上关帝庙大庙会。关帝庙离洛阳十五里地,本是汉朝关羽头颅埋葬的地方。到了金、元、明、清几代,关羽被神化,庙宇殿廊就不断扩大起来。从正月十三这天起,这里有个传统大庙会。一会半月,方圆左近百十里地方的村镇,都来这里迎神赛社。一般年景总是有几百道社,有狮子,有龙灯,有高跷,旱船,排鼓。还要唱几台大戏,正月十三这天晚上照例还要由洛阳商会放一场焰火。
老清从来没有赶过这么大的庙会,几万人围在一块,又是敲锣鼓,又是放鞭炮。各种神社故事一道接一道在人流中穿越着,呼喊着,卖熟食的摊子,卖豆沙糕、卖甘蔗和卖炒花生的小贩使劲地吆喝着。
老清心中有事,他是来洛阳找寻他一家人的,对这些故事也没有心思观看。他只觉得庙周围这几百亩麦苗,被践踏得这么厉害实在可惜了。
他快走到关帝庙庙门口时,见人们像潮水似地向庙里涌着。
人们喊着:“交犁耙的,交犁耙的!”“看看交犁耙去!”老清听着“交犁耙”这个词怪新鲜,就随着人流挤到庙里。
原来这关帝庙庙会有个风俗,凡是遇上天灾歉收年景,农民们交不起粮,完不起税,就串通一些村子的人扛着犁、打着耙到关帝庙来,因为这天官府的官员们都要来上香拜关羽,农民就用这个机会,把犁耙扛来摆在殿前,表示他们把犁耙交给当官的,不给他种地了,以此来要求减税减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