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疯啦?”
是的,他疯啦!只见他蹒跚地站在枕木上面,两腿有点别扭,显得不大灵活,那是小将们为了他的态度不够老实,而稍施教训留下的纪念。但一点点外伤,不算太碍事,何况还有那把他自嘲为总统的节杖大竹笤帚可以扶持着呢!
“滚开!滚开!”那些不顾一切的暴徒们吼叫起来。
既然来了,于而龙是决不会撤退的。
“滚开!快滚开!”陷入歇斯底里狂热的人们也跟着呐喊。
不,于而龙像钢轨鱼尾板上的道钉一样,死死地在那儿。
“轧死他,他敢不让路的话……”高歌喝令那个生有一对又大又圆眼睛的火车司机,听得出来,是他那介乎tanner和baritone之间的声音。于而龙动都不动,盯着那从铁板后边探出头来、一张满脸横肉、露出狰狞杀气的面孔,盯着,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盯着那个年轻人。
——放心吧,我于而龙是决不会给谁让路的。
火车头朝他滚动过来,轰隆轰隆地发出震耳的巨响。
高歌终于背过脸去,他绝不是害怕血肉横飞的场面,在市里都大打出手过,成为赫赫有名的“红色棒子队”和“铁拳头”;然而他憎恶于而龙那毫不畏惧的目光,和那钢浇铁铸的挺立着的形象。
这样,他掉过身子,给于而龙留下了一个熟悉的背影,这个背影和当年从厂长办公室走出时,是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于而龙诧异了,他奇怪地询问着自己。
在车轮声音益发地响,车厢身影益发地近的紧迫关头,竟有工夫给自己提出一个学究式的问题。
“为什么一张稚嫩的、单纯的、至多也可以说是缺乏表情、比较单调的面孔,怎么能在变成一个凶神恶煞般的、食肉兽似的、贪婪残酷面孔的同时,背景偏偏半点不改变?而且还是那样忸怩,胆怯,童稚,甚至还有点天真呢?谁能回答我?难道一个人的背影,如同指纹那样,终身也不会变?而随着年龄变化的,只是一个人的前脸?王纬宇,你被你的小将们尊之为王老,是他们的智囊,是他们的思想库。俗话说得好,‘有事问三老,’也许只有你能解答这个问题。”
但是,谁也来不及回答他了,火车头无情地朝他碾压了过来。
他觉得头晕了,家乡的绿豆烧在发挥着它的余威。“难道我醉了?”往事和现实,幻觉和真情,使得他的血液一个劲地往上冲。这时,一直默默无言的老林嫂,像姐姐似的细致体贴,侧过身来关切地问:“鱼刺扎嘴了么?”
于而龙摇摇头,鱼刺只会伤着皮肉,而生活里的刺,却是要永远扎痛一个人的心。
酒的后劲真不小啊……
王惠平倒毫未察觉到于而龙看他时那份苦涩的眼光,仍旧在兴致勃勃地,讲述着他的纬宇叔对石湖县的建设所做出的卓越贡献。本来,新鲜的春笋,活杀的鲫鱼,炖出来奶汁似的浓汤,应该是挺味美的,但于而龙被那不离嘴的“纬宇叔”,弄得倒了胃口,因此,连筷子都懒得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