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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且我们的五哥哥也曾用他的智力和技术来发明种种富有趣味的玩意,我现在想起了还 可以神往。暮春的时候,他领我到田野去偷新蚕豆。把嫩的生吃了,而用老的来做“蚕豆水 龙”。其做法,用煤头纸火把老蚕豆荚熏得半熟,剪去其下端,用手一捏,荚里的两粒豆就 从下端滑出,再将荚的顶端稍稍剪去一点,使成一个小孔。然后把豆荚放在水里,待它装满 了水,以一手的指捏住其下端而取出来,再以另一手的指用力压榨豆荚,一条细长的水带便 从豆荚的顶端的小孔内射出。制法精巧的,射水可达一二丈之远。他又教我“豆梗笛”的做 法:摘取豌豆的嫩梗长约寸许,以一端塞入口中轻轻咬嚼,吹时便发喈喈之音。再摘取蚕豆 梗的下段,长约四五寸,用指爪在梗上均匀地开几个洞,作成豆的样子。然后把豌豆梗插入 这笛的一端,用两手的指随意启闭各洞而吹奏起来,其音宛如无腔之短笛。他又教我用洋蜡 烛的油作种种的浇造和塑造。用芋艿或番薯镌刻种种的印版,大类现今的木版画。……诸如 此类的玩意,亦复不胜枚举。

现在我对这些儿时的乐事久已缘远了。但在说起我额上的疤的来由时,还能热烈地回忆 神情活跃的五哥哥和这种兴致蓬勃的玩意儿。谁言我左额上的疤痕是缺陷?这是我的儿时欢 乐的佐证,我的黄金时代的遗迹。过去的事,一切都同梦幻一般地消灭,没有痕迹留存了。 只有这个疤,好象是“脊杖二十,刺配军州”时打在脸上的金印,永久地明显地录着过去的 事实,一说起就可使我历历地回忆前尘。仿佛我是在儿童世界的本贯地方犯了罪,被刺配到 这成人社会的“远恶军州”来的。这无期的流刑虽然使我永无还乡之望,但凭这脸上的金 印,还可回溯往昔,追寻故乡的美丽的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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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儿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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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忆儿时,有三件不能忘却的事。

第一件是养蚕。那是我五六岁时,我祖母在日的事。我祖母是一个豪爽而善于享乐的 人。不但良辰佳节不肯轻轻放过,就是养蚕,也每年大规模地举行。其实,我长大后才晓 得,祖母的养蚕并非专为图利,叶贵的年头常要蚀本,然而她欢喜这暮春的点缀,故每年大 规模地举行。我所欢喜的,最初是蚕落地铺。那时我们的三开间的厅上,地上统是蚕,架着 经纬的跳板,以便通行及饲叶。蒋五伯挑了担到地里去采叶,我与诸姊跟了去,去吃桑葚。 蚕落地铺的时候,桑葚已很紫而甜了,比杨梅好吃得多。我们吃饱之后,又用一张大叶做一 只碗,采了一碗桑葚,跟了蒋五伯回来。蒋五伯饲蚕,我就以走跳板为戏乐,常常失足翻落 地铺里,压死许多蚕宝宝。祖母忙喊蒋五伯抱我起来,不许我再走。然而这满屋的跳板,像 棋盘街一样,又很低,走起来一点也不怕,真是有趣。这真是一年一度的难得的乐事!所以 虽然祖母禁止,我总是每天要去走。

蚕上山之后,全家静默守护,那时不许小孩子们噪了,我暂时感到沉闷。然过了几天要 采茧,做丝,热闹的空气又浓起来了。我们每年照例请牛桥头七娘娘来做丝。蒋五伯每天买 枇杷和软糕来给采茧、做丝、烧火的人吃。大家似乎以为现在是辛苦而有希望的时候,应该 享受这点心,都不客气地取食。我也无功受禄地天天吃多量的枇杷与软糕,这又是乐事。

七娘娘做丝休息的时候,捧了水烟筒,伸出她左手上的短少半段的小指给我看,对我 说:做丝的时候,丝车后面是万万不可走近去的,她的小指,便是小时候不留心被丝车轴棒 轧脱的。她又说:“小囝囝不可走近丝车后面去,只管坐在我身旁,吃枇杷,吃软糕。还有 做丝做出来的蚕蛹,叫妈妈油炒一炒,真好吃哩!”然而我始终不要吃蚕蛹,大概是我爸爸 和诸姊不要吃的原故。我所乐的,只是那时候家里的非常的空气。日常固定不动的堂窗、长 台、八仙椅子,都并垒起,而变成不常见的丝车、匾、缸,又不断地公然地可以吃小食。丝 做好后,蒋五伯口中唱着“要吃枇杷,来年蚕罢”,收拾丝车,恢复一切陈设。我感到一种 兴尽的寂寥。然而对于这种变换,倒也觉得新奇而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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