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告诉我说,到了共产主义,窝头上的眼就小了(窝头上的眼太大,吃了就不顶饿)。这首诗我还在油印诗选上找到了,注明了是附小三年级学生王某所作。我毫不犹豫地用我哥哥的作品当了手纸。我当时虽然只有九岁,也觉得这是歪诗。我只喜欢发明。我哥哥早就发现了我喜欢发明,他还断言我在这方面有惊人的才能。但是直到如今,我的这项才能还没得发挥。
谈过了共产主义的窝头之后,更觉得饿得受不了,于是我们俩就从家里溜出去,偷别人家地里的胡萝卜吃。嫩的胡萝卜不甜,所以一点都不好吃。从小到大,我就干过这一件坏事。而且这一件坏事我还交待过好几次。这可以说明我是多么的清白。
有关五八年的大发明和赛诗会,还有需要补充的地方。它不像我小时候想像的那样浪漫——比方说,当时的发明是有指标的,我们这所大学里每月必须提出三千项发明,作出三万首诗来。指标这种东西,是一切浪漫情调的死敌。假如有上级下达指标令我每周和老婆做爱三次的话,我就会把自己阉掉。假如把指标这件事去掉,大发明和赛诗会就非常好。只可惜它后来导致了大家都饿得要死。有一阵子大家又急于发明出止住饥饿的办法,我为此也想破了脑袋。
挨饿的时候我眼前是绿的,最幸福的时刻是在饭前,因为可以吃了。最不幸的时刻是在饭后,因为没有东西吃了。后来有一天(十二岁),忽然感到浑身上下不得劲,好像生了病,又好像变了另一个人。仔细想了想,才发现是因为我不饿了。吃饱了以后发明的欲望有所减退,但是我已经发明了很多东西,包括用火柴头做装药的手枪、发射自行车条的弓弩等等。我用这些武器去行猎,不管打到了什么,就烧来吃。有一回吃了一个小刺猬,长了一身红斑狼疮似的过敏疙瘩。为此又挨了我爸爸一阵好打。
7
小时候我觉得自己出生的时辰不好,将来准会三灾六难不断。虽然这不像个孩子的想法,但是事实就是这样的。有关这一点我有好多可以补充的地方。在这部小说开始的时候,我把自己称为王二,不动声色地开始讲述,讲到一个地方,不免就要改变口吻,用第一人称来讲述。有一件事使我不得不如此。小时候我跑到学校的操场上,看到了一片紫色的天空,这件事我也可以用第三人称讲述,直到我划破了胳膊为止。这是因为第三人称含有虚拟的成份,而我手臂上至今留有一道伤疤。讲到了划破了胳臂,虚拟就结束了。
六岁时我划破了胳膊,就一面嚎哭,一面想道:真倒霉!还不知还有什么灾难在等着我。现在我打桥牌时也是这样的,每次看牌之前,总要念叨一句:还不知是什么臭牌!要是在打比赛,对手就连连摇头。但是这件事不说明我不是绅士,只能说明我是个不可救药的悲观主义者。二十二岁时,我在豆腐厂里被老鲁追得到处奔逃,也有过这类的想法。和我上一个班的毡巴可以作证,当时我就老对他说:我还得倒霉,因为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果不其然,过了没几天,我就把毡巴揍了一顿,把他肋骨尖上的软骨都打断了。
毡巴这家伙长得白白净净的,虽然比我高半头,但是一点力气也没有。眼睛大得像蜻蜓,溜肩膀,漏斗胸,嗓音虽然低沉,却是个娘娘腔。他的男根是童稚型,包茎。这家伙的一切我都了若指掌,是因为我们俩常一路到酒厂洗澡,我后来打了他和洗澡也有关系。我从来没有想像到会有一天要揍他一顿,这是因为他是我在厂里唯一的哥们儿,揍了他别人会怎么看我呢?但是因为流年不利,不该发生的事也发生了。
王二打毡巴的事是这样的:前一天下午,别人来接班时他对毡巴说:毡,咱们到酒厂洗澡去,你拿着肥皂。毡巴没有吭气,只是拿了肥皂跟上来。这使他想起来这家伙今天没大说话,这件事十分可疑。到了酒厂浴室的更衣室,脱完了衣服,毡巴又让他先进去。因此他进了浴池后,马上又转回来,看到毡巴把手伸到他上衣的兜里,先摸了左面的兜,又摸了右面的兜,还从里面掏出一根半截的烟来。这使他马上想到了毡巴在兜里找炭条哪。讲到了这里,我就不能把自己称做王二,这是因为当时有一种感觉,不用第一人称就不足以表述。据我所知,一万个人里顶多有一个会在六岁时把小臂完全割破,同理,一万个人也只会有一个被人疑为做了反革命淫画,遭到搜查口袋的待遇。这种万里挑一的感觉就像是中了大彩。那种感觉就有一试管的冰水,正从头顶某个穴位灌进脑子来。
当然,搜我是领导上的布置——搜查可疑分子的衣兜,寻找画了反革命淫画的炭条——但是也轮不到毡巴来搜我的兜。当时我就很气愤,但还没有想到要揍。后来在浴池里,看着他的裸体,忽然又觉得不揍他不成。第二天他又掏我的兜,这时我已经把怎么揍他完全想好了。本来可以揍到他哑口无言,谁想手头失准,居然打出了x光照得出的伤害,这一下又落到理亏的地步了。但这不是故意的,我小时候和人打架回回要敲打对方的肋下,从来没打断过什么,假如我知道会把他肋骨打断,绝不会往那里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