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年,科研单位搞“下楼出院”,设计室门一锁,唿啦全到施工现场去,闹得好紧张。 我们一帮“老右”也去了。有许多活别人干不了,还得找我。比方一个地质纵面图,临收工 时只有三条线。上边有政策不能叫右派动图板,他们悄悄夜里把我叫去。我拼了四十多个晚 上,把二百多米横断面图画出来了。图拿出去本家都叫好,2.5毫米写一行仿宋字,细致 活啊。后来这图在全院都有名了。除去干活,画图,还到伙房帮忙,洗碗、洗菜、扫地、倒 煤灰。每天早上工人师傅没起床,我们“老右”就拿桶把洗脸水放在他们门口。这些活都叫 我们包了。大师傅说:“你们来了倒不错,我们轻松了。”当时一位领导告我说,要考虑给 我摘帽子的事。他那神气倒不是要骗我。可这回没等我高兴起来,“文革”就来了。唉,一 看这势头,摘帽的事算没指望了。
我们打施工现场到设计院,院里“文革”已经闹开锅。成立了文革委员会,下边有一帮 喊喊叫叫的打手,叫做“捍卫红色政权敢死队”,都是些年轻有劲的小伙子。在我们那个住 宅区,有不少高级知识分子,被抄、被专政、被打成牛鬼蛇神送进牛棚去,光自杀的就十几 个,跳河、跳楼、抹脖子的都有。开头我没被揪出来。一来呢,我一直老实改造,不惹他们 注意;二来呢,有“两厂一校”毛主席批示的经验,说我这种留职留薪的“右派”属于原地 改造,要区别对待,不遣送回乡。我以为自己这样一边眯着干活,就没事了。
六八年九月二日,我在伙房和另一个站场工程师烧大灶。五个灶眼,天又热,光着磅子 正干得起劲哪,突然来了几个“捍卫队”的人,说:“把东西带上,跟我们走!”我想大概 要出事了。没敢吭声,跟他们去了。
刚进门槛,就给他们一推说:“向毛主席请罪!”迎面墙上接张毛主席像。我想,请罪 就是鞠躬吧,连来了“三鞠躬”。一个小伙子上来“啪”给我一个耳光,说:“你连请罪也 不会!”我赶忙再鞠两个躬。还不行。后来才知道,请罪要鞠双数的。三个五个都不行。我 们“老右”向来不准参加批斗会,这规矩哪里懂,怎么搞得清楚呢?这就关进了“牛棚”。
当天下午把我拉去批斗,脖子上挂个牌子,写着“老牌右派”。同台批斗的还有三个 “反革命分子”,其实主要斗别人,我是陪斗。我想我至多是个配角吧。可大会结束,忽然 宣布要遣送我全家回原籍。我懵了,心想这就来了,怎么来得这么快呀。
第二天,一个领导来叫我交待:“你家有什么好东西?明天抄家。”我说:“没什么好 东西呀!”他说:“凡是高级料子、高级服装、高级餐具、金银首饰、存款都抄。”我说: “别的要不要啊?”他说:“就要这几样。”这领导现在还在我们单位当保卫科长。可等第 二天抄家就不那么回事了。一辆卡车开来,见东西就往上搬,连破烂也往上搬。当晚我父亲 就吓得上吊自杀了。
两天后他们通知了我,我说:“好好的怎么会死呢。”他们说:“畏罪自杀。”我听了 心里有气,说:“畏什么罪呢?”他们说我顶撞了他们,说:“自绝于人民。”我没话可 说,向他们告假,要把我父亲送到火葬场去。他们说:“你这家伙不老实,还敢乱说乱 动!”马上斗了我一大顿。斗完让我写检查,结果还是不准我给父亲去送终。烧尸的时候, 我大孩子去了一下。骨灰也没拿回来。那个时候死人大多,火葬场烧不了吩,每人都买一个 三块钱的盒子放在尸体旁边,盒子上拿粉笔写个名字,三天后不来就没有啦,也不给开收 据。那么多尸体,集体烧,烧的骨灰也不准是谁的,完事撮一点放进去就完了。哎,那就不 管它了。反正认准是父亲的骨灰,带回老家埋在母亲坟底下,心里不就没事了吗?可我们全 家都给遣送走了,没人拿。到了七八年,我为落实政策的事回来,第二天我就奔到火葬场。 接待我的是几个小女孩,听我一说呀,她们都很激动,帮我一通翻,最后还是投找着。那时 候人死了哪有底子呀。
九月八日,他们搞来一辆卡车,十来个戴红箍的押我回家,叫什么家呢,四角全光啦, 我父亲是在家上吊死的,吓得我老姿孩子天天哭,一见我更哭了。我当时的心情就甭提了。 没过几天,大卡车又来了。三个壮壮实实的人押着我们全家,我、我老婆和五个孩子遣送回 到湖南老家。那地方离毛主席的老家只有十几里地。
后来我才知道,在我烧灶那时,他们就拿我一张全家福照片,到我老家联系遣返的事 儿。跟生产队一接头,材里人看照片都说不认识,有些老年人说,这老头(我父亲)认识。这 就把我赶来了。可我十四岁离开家,没人还认得我,家里早什么东西都没了。村里不乐意我 们来。地少,人多,都是水田哪,全材总共一百三十二亩水田,一百三十二个人。按人头一 个人才一亩地。我们一来就是七口,一年要吃几千斤粮食,哪来呢?
遣送是中央的政策呀。押我们去的人就去找县委,又闹哇,又搞哇,硬压下来。不过生 产队提个条件,说我们去了没地方住,也没粮食给吃。九月份了不是,没参加劳动怎么分给 粮食呢。我们设计院是个大单位呀,答应出钱,起三间茅草屋,土坯草顶的。二百块统一 间,六百块,另外给我们一人一个月六块钱生活费,绘七个月的,六七四十二再乘七口人的 数,二百九十四块,还打县里批了两方木料盖房子用。这算很优待吧,可生活费不给我 们.交生产队.生产队就能发点小财了,肯接收了。到后来我那房子根本没给盖,是拿猪房 草草了了改建的,好木头都叫生产队的干部们换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