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只有要死的时候,才更有求生的欲望。当船行海上,我在滑溜溜的甲板上徘徊, 那天天空特别暗,大雾浓得几乎船都钻不出去,看不见远处的海水,只有偶尔看到对方开来 的摸模糊糊、鸣着船笛的大船影,还有海鸥突然一闪就消失在湿漉漉的海雾里……
愈是没有出路,愈想找到一条出路。我甚至憎恨自己惧怕自杀的怯弱。在一阵阵死的念 头愈来愈强烈地袭来时,我突然听到船上扩音喇叭播放的样板戏《白毛女》中的一句唱词: “我、不、死!我——要——活!”一个个字吐字特别尖利,特别清晰,猛地刺激了我;我 忽然想到,自毛女遭受到那么大屈辱,在深山丛林中吃野果子也还要活,我为什么非要死? 陡然我浑身都响着这三个字:
“我——要——活!”
虽然我不知自己为什么非活不可,但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求生”两个字本身那么大 的鼓舞。我冲动,我激昂,我混乱,也茫然,糊里糊涂到上海站了。被人群挤来挤去挤下了 船,回到上海,回到了人间。
我这个文革的受难者,反而被样板戏——这个文革文艺怪胎救了,多荒诞!
崇拜吗?这时对于我已经是个很模糊的东西了。
十三
到达大同专署后,作为惩罚,他们把我分配到燕北最最苦的一个地方——O县当教师。
O县非常封闭。愈封闭,消息传播愈快。我一到那里,我的事在县城几乎家喻户晓。定 在街上都有些破衣烂衫的人指指点点议论我。县军管会政工组对我说:“我们已经研究过你 的问题,你去丁家窑公社教中学。记着,你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不许乱说乱动,有事外 出必须向我们请假。”我对这种话已不再感到压力,麻木地点头称是。
第二天,我乘坐丁家窑供销社—辆拉东西的大车去学校报到。这种大车每两天由丁家窑 来一次,送来山民们挖的草根和农产品,再带一些可怜巴巴的生活必需品回去。我把行李扔 在车上,跳上去。车子一出县城,哎呀,真是美极了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