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到来之后,我的家整个完了,妈妈和弟弟妹妹被赶到草原去。只剩我一人, 孑然一身,无依无靠。我前边讲了,我巳经不关心外部的事,这期间面对“文革”,我非但 不伯,好像什么也不在乎了。红卫兵说我爸爸是反革命,我偏说他是好人,巴不得他们把我 打死,为父亲挨揍,死去活来,良心才得安宁。特别是本团的革命派们嫉妒我的业务好,批 我“自夸典型”,不叫我加入“样板团”。那时除去样板戏根本没有别的演出,我几乎失业 了;我却坚持练功,如果我垮下来,父亲留在世上的理想也就全完了。我天天坚持练功,晚 上躺在床上还练腹肌;乘坐电车时我从来不坐,借着车子晃动好练身体的稳定性……
文化大革命对整个社会的空前摧残,对人大面积的迫害,使我的头脑更加清醒,也就更 不能原谅自己曾经的罪过。这期间,虽然我在社会上沉默、冷静、很坚强,但回到家里就软 弱下来。我想爸爸,而且这种思念与日惧增,只要串门来的人谈到右派、北大荒、劳改、批 判斗争,虽然没有触及到爸爸,我也哭,呜呜的,哭起来就止不住。哭到最后,只觉得人空 了,拿什么也填补不上。
七五年广州交易会找到我们团,要求派演员去给外宾跳舞。因为我的民族舞跳得最好, 只好叫我去。还说属于“给出路政策”,当然必需“控制使用”。我想这可到了给爸爸争口 气的时候了。我跳“红绸舞”,场场满堂彩。每次谢幕,我面对着热情沸腾的台下,却像对 着漆黑冰冷的阴间,面朝着遥远而不可及的父亲,对他深深鞠躬。心里默默对他说:我想 他、爱他、请求他谅解,我感到终于有机会、有办法来赎罪了。可是,这股劲憋得太久,一 发而不可收拾,兴奋,激动,拼命跳,忘乎所以,身体和精神都顶不住了,突发心跳过速, 常常跳得一分钟一百四十次,人倒下去,几个月躺在床上,人也脱相了。医生说不能再于跳 舞这行,这怎么行?我一边养病,一边偷偷做简单练功,还默默请求父亲保佑我,让我站起 来,回到舞台上,给我赎罪的机会,这罪还像一块大石板压在我身上呀!
一九七九年爸爸的冤家平反了。
他死去那年只有四十五岁,风华正茂,在我印象中他总是那种精力旺盛的样子,但七九 年如果他依旧在世,也不过六十刚过,相信他那种对生活、对人的热情依然一如盛年。人生 最好的岁月,他却在地下一动不动长眠,想起来真是凄苦极了。
爸爸在文化出版界的一些朋友发起,为他开追悼会,灵堂设在八宝山公墓。主办追悼会 的人叫我写一份悼词。我心里有许多话要说,答应了。拿起笔来,百感交集,悲愤交加,激 情奔涌,要报复,要发泄,要控诉,但在灵堂里念起这悼词时我却出奇的冷静。没想到参加 追悼会有这么多人,黑压压把灵堂站满,不少是文化出版界名人,他们听着我一字一句地 念:
“亲爱的爸爸— ”
我终于叫他了,压在心里整整二十年的声音,终于在大厅广众堂堂正正、骄傲自豪地呼 叫出来了。然而,我居然没有激动,而是异常平静地念道:
“今天,我站在这里,既没有痛苦,也没有高兴,我只有一种怨恨!
我恨我们太软弱了。软弱使我们屈从于外界的压力。软弱使我们在您最痛苦的时候,不 敢去安慰您,不敢去爱您。软弱使我们只能瞧着命运把您一个人抛给了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