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爸是最好最好的人,老师你是不是听错了。”我说,浑身直打哆嗦,声音也打 颤。
他对我倒挺有耐心,一字一句地说:“老师是最爱你的。你应该听老师的话,你爸爸原 先不错,可是他现在变了,在单位里反对革命,他做的事是不会对你说的。为什么?因为你 是好孩子,他怕你知道后就要反对他,你在电影里不是也看过反革命吗!他们有的人开始是 革命者,后来成了叛徒,大坏蛋。懂吗?对,你懂了。老师也不愿意你爸爸变,但他变了, 你就要和他划清界限。”
我流着眼泪,信了,就这么简单,从此就和爸爸一刀两断。自他打成右派,直到他死, 我再没见他。
如果是现在,我才不信这套呢!
但那是五十年代,中国人都是一个直眼儿的时代。许多大人都信,为了和当右派的丈夫 或老婆划清界限而离婚,何况我一个人事不知的孩子。我曾一次又一次使劲反省自己,是不 是害怕牵连,怕失宠,才昧着良心和爸爸一刀两断,应该说,开头是绝没有的。
当时我在这件事情上纯洁得白壁无瑕。有一次我梦见爸爸穿着敌军服装,追我,还开枪 打我,这就是那时我对爸爸的感觉。
我给爸爸写了一封信,居然连称呼也没写,我以称他爸爸为耻辱,义正辞严而狠巴巴地 写上这样几句:
“你现在已经是人民的敌人丁,你应该很好改造自己,回到人民中间来,到那时我就叫 你爸爸。”
据说爸爸收到这封信后,被送到北大荒劳改去了。可是你想,这封信对他的伤害多么厉 害!直到许久之后我才知道,反右时他的出版社总编辑被定成右派,爸爸和他很要好,单位 叫爸爸揭发总编辑,爸爸就是一声不吭,顶牛顶了一年多,使给爸爸也戴上右派帽子,一个 因正直而不被社会宽容的人,受尽了委屈和践踏之后,又被我一根铁针当胸扎进去,直插心 窝,我才是残害他的最无情、最丧尽天良的罪人!
叫我奇怪的是,他竟然一点也不恨我,好像他一点点也没有受到我的伤害!他在北大 荒,当听说我参加了《鱼美人》舞剧演出,还千方百计搞到一本《人民画报》,用放大镜从 画报的《鱼美人》的剧照找到了我。听说那是他在遥远的边陲贫苦生涯中唯一的安慰。那里 的人几乎全都看过这张剧照,有的人还不止一次看到。这本画报一直压在他枕头下,直到一 九六一年自然灾害时他在北大荒饿死,尸体从床上抬定时,那本画报还在枕头下压着,纸边 都磨毛了,画报上的剧照却保护得完好无缺。这事是我听妈妈说的。妈妈还说,爸爸在北大 荒又苦又累,每个月只能分到八斤粮食,得了肺炎,贫病交加,活活饿死,后来被用破席裹 了裹,埋掉。我妈妈亲自去北大荒领他的遗物。只有几件破衣服,烂帽子,一个旧搪瓷水怀 和洗脸盆,再有就是这本画报,还有一个日记本。他生前哪敢在日记本上写真实的感想,都 是记事,天天的流水账。但日记本中间却写了这么一句止不住的真情:“我从《人民画报》 上找到了她,她更可爱了,我兴奋地直哭!”这便是他留给我的遗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