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子里黑红黑红的。她觉得自己撞到了一个僵硬潮湿的身体上。轿子里飞舞着霉烂的灰 尘和男人衰弱的鼻息声,蒋氏仰起脸看见了陈文治。陈文治蜡黄的脸上有一丝红晕疯狂舞蹈 。陈文治小心翼翼地扶住蒋氏木板似的双肩说:“陈宝年不会回来了你给我吧。”蒋氏尖叫 着用手托住陈文治双颊,不让那颗沉重的头颅向她乳房上垂落。她听见陈文治的心在绵软干 瘪的胸膛中摇摆着,有气无力一如风中树叶。她的沾满泥浆的十指指尖深深扎进陈文治的皮 肉里激起一阵野猫似的鸣叫。陈文治的黑血汩汩流到蒋氏手上,他喃喃地说:“你跟我去吧 我在你脸上也刺朵梅花痣。”一顶红轿子拚命地摇呀晃呀,虚弱的祖母蒋氏渐渐沉入黑雾红 浪中昏厥过去。轿外的四个汉子听见一种苍凉的声音:
“我要等下雨我要挖野菜啦。”
她恍惚知道自己被投入了水中,但睁不开眼睛。被蹂躏过的身子像一根鹅毛飘浮起来。 她又听见了天边的闷雷声,雨怎么还不下呢?临近黄昏时她睁开眼睛。她发现自己睡在死人 塘里。四周散发的死者腐臭浓烈地粘在她半裸的身体上。那些熟悉或陌生的死者以古怪多变 的姿态纠集在脚边,他们酱紫色的胴体迎着深秋夕阳熠熠闪光。有一群老鼠在死人塘里穿梭 来往,仓皇地跳过她的胸前。蒋氏木然地爬起来越过一具又一具行将糜烂的死尸。她想雨怎 么还不下呢?雨大概不会下了因为太阳在黄昏时出现了。稀薄而锐利的夕光泻入野地刺痛了 她的眼睛。蒋氏举起泥手捂住了脸。她一点也不怕死人塘里的死者,她想她自己已变成一个 女鬼了。
爬上塘岸蒋氏看见她的破竹篮里装了一袋什么东西。打开一看她便向天呜呜哭喊了一声 。那是一袋雪白雪白的粳米。
她手伸进火袋抓起一把塞进嘴里,性急地嚼咽起来。她对自己说这是老天给我的,一路 走一路笑抱着破竹篮飞奔回家。
我发现了死人塘与祖母蒋氏结下的不解之缘,也就相信了横亘于我们家族命运的死亡阴 影。死亡是一大片墨蓝的弧形屋顶,从枫杨树老家到南方小城覆盖祖母蒋氏的亲人。
有一颗巨大的灾星追逐我的家族,使我扼腕伤神。
陈家老大狗崽于一九三四年农历十月初九抵达城里。他光着脚走了九百里路,满面污垢 长发垂肩站在祖父陈宝年的竹器铺前。
竹匠们看见一个乞丐模样的少年把头伸进大门颤颤巍巍的,汗臭和狗粪味涌进竹器铺。 他把一只手伸向竹匠们,他们以为是讨钱,但少年紧握的拳头摊开了,那手心里躺着一把锥 形竹刀。
“我找我爹。”狗崽说。说完他扶住门框降了下去。他的嘴角疲惫地开裂,无法猜度是 要笑还是要哭。他扶住门框撒出一泡尿,尿水呈红色冲进陈记竹器店,在竹匠们脚下汩汩流 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