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来个新的,“看世界面上”①,我们来做个“世界民”吧— “世界民”(Co smopolitan)者,据我的字典里说,是“无定居之人”,又有“弥漫全世界”, “世界一家”等义;虽是极简单的解释,我想也就够用,恕不再翻那笨重的大字典了。
①《金瓶梅》中的此语,此处只取其辞。
我“海阔天空”或“古今中外”了九张稿纸;尽绕着圈儿,你或者有些“头痛”吧? “只听楼板响,不见人下来!”你将疑心开宗明义第一节所说的“生活的方法”,我竟不曾 “思索”过,只冤着你,“青山隐隐水迢迢”地逗着你玩儿!不!别着急,这就来了也。既 说“海阔天空”与“古今中外”,又要说什么“方法”,实在有些儿像左手望外推,右手又 赶着望里拉,岂不可笑!但古语说得好,“大丈夫能屈能伸”,我正可老着脸借此解嘲;况 且一落言诠,总有边际,你又何苦斤浇较量呢?况且“方法”虽小,其中也未尝无大;这也 是所谓“有限的无穷”也。说到“无穷”,真使我为难!方法也正是千头万绪,比“一部十 七史”更难得多多;虽说“大处着眼,小处下手”,但究竟从何处下手,却着实费我踌踌! — 有了!我且学着那李逵,从黑松林里跳了出来,挥动板斧,随手劈他一番便了!我就是 这个主意!李逵决非吴用;当然不足语于丝丝入扣的谨严的论理的!但我所说的方法,原非 斗胆为大家开方案,只是将我所喜欢用的东西,献给大家看看而已。这只是我的“到自由之 路”,自然只是从我的趣味中寻出来的;而在大宇长宙之中,无量数的“我”之内,区区的 我,真是何等区区呢?而且我“本人”既在企图自己的放大,则他日之趣味,是否即今日之 趣味,也殊未可知。所以此文也只是我姑妄言之,你姑妄听之;但倘若看了之后,能自己去 思索一番,想出真个巧妙的方法,去做个“海阔天空”与“古今中外”的人,那时我虽觉着 自己更是狭窄,非另打主意不可,然而总很高兴了;我将仰天大笑,到草帽从头上落下为止。
其实关于所谓“方法”,我已露过些口风了:“我们要能多方面的了解,多方面的感 受,多方面的参加,才有真趣可言。”
我现在做着教书匠。我做了五年教书匠了,真个腻得慌!黑板总是那样黑,粉笔总是那 样白,我总是那样的我!成天儿浑淘淘的,有时对于自己的活着,也会惊诧。我想我们这条 生命原像一湾流水,可以随意变成种种的花样;现在却筑起了堰,截断它的流,使它怎能不 变成浑淘淘呢?所以一个人老做一种职业,老只觉着是“一种”职业,那真是一条死路!说 来可笑,我是常常在想改业的;正如未来派剧本说的“换个丈夫吧”①,我也不时地提着自 己,“换个行当②吧!”我不想做官,但很想知道官是怎样做的。这不是一件容易事!《官 场现形记》所形容的究竟太可笑了!况且现在又换了世界!《努力周刊》的记者在王内阁时 代曾引汤尔和— 当时的教育总长— 的话:“你们所论的未尝无理;但我到政府里去看 看,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大意)“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可见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 于是想做个秘书,去看看官到底是怎样做的?因秘书而想到文书科科员:我想一个人赚了大 钱,成了资本家,不知究竟是怎样活着的?最要紧,他是怎样想的?我们只晓得他有汽车, 有高大的洋房,有姨太太,那是不够的。— 由资本家而至于小伙计,他们又怎样度他们的 岁月?银行的行员尽爱买马票,当铺的朝奉尽爱在夏天打赤膊— 其余的,其余的我便有些 茫茫了!我们初到上海,总要到大世界去一回。但上海有个五光十色的商世界,我们怎可不 去逛逛呢?我于是想做个什么公司里的文书科科员,尝些商味儿。上海不但有个商世界,还 有个新闻世界。我又想做个新闻记者,可以多看些稀奇古怪的人,稀奇古怪的事。此外我想 做的事还多!戴着龌龊的便帽,穿着蓝布衫裤的工人,拖着黄泥腿,衔着旱烟管的农人,扛 着枪的军人,我都想做做他们的生活看。可是谈何容易;我不是上帝,究竟是没有把握的! 这些都是非分的妄想,岂不和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样!— 话虽如此;“不问收获,只问耕 耘”,也未尝不是一种解嘲的办法。况且退一万步讲,能够这样想想,也未尝没有淡档的味 儿,和“加力克”香烟一样的味儿。况且我们的上帝万一真个吝惜他的机会,我也想过了: 我从今日今时起,努力要在“黑白生涯”中找寻些味儿,不像往日随随便便地上课下课,想 来也是可以的!意大利Amicis的《爱的教育》里说有一位先生,在一个小学校里做了 六十年的先生;年老退职之后,还时时追忆从前的事情:一闭了眼,就像有许多的孩子,许 多的班级在眼前;偶然听到小孩的书声,便悲伤起来,说:“我已没有学校没有孩子了!” ①可见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但我一面羡慕这位可爱的先生,一面总还打不断那些妄 想;我的心不是一条清静的荫道,而是十字街头呀!
①宋春舫译的《换个丈夫罢》,曾载《东方杂志》。
②职业也。
①亚米契斯(1846—1908),意大利作家。以上内容见该书译本第七卷。
我的妄想还可以减价;自己从不能做“诸色人等”,却可以结交“诸色人等”的朋友。 从他们的生活里,我也可以分甘共苦,多领略些人味儿;虽然到底不如亲自出马的好。《爱 的教育》里说:“只在一阶级中交际的人,恰和只读一册书籍的学生一样。”真是“有理呀 有理”!现在的青年,都喜欢结识几个女朋友;一面固由于性的吸引,一面也正是要润泽这 干枯而单调的生活。我的一位先生曾经和我们说:他有一位朋友,新从外国回到北京;待了 一个多月,总觉有一件事使他心里不舒畅,却又说不出是什么事。后来有一天,不知怎样, 竟被他发见了:原来北京的街上太缺乏女人!他觉得这样的生活,实在干燥无味!但单是女 朋友,我觉得还是不够;我又常想结识些小孩子,做我的小朋友。有人说和孩子们作伴,和 孩子们共同生活,会使自己也变成一个孩子,一个大孩子;所以小学教师是不容易老的。这 话颇有趣,使我相信。我去年上半年和一位有着童心的朋友,曾约了附近一所小学校的学 生,开过几回同乐会;大家说笑话,讲故事,拍七,吃糖果,看画片,都很高兴的。后来暑 假期到了,他们还抄了我们的地址,说要和我们通信呢。不但学龄儿童可以做我的朋友,便 是幼稚园里的也可以的,而且更加有趣哩。且请看这一段:
终于,母亲逃出了庭间了。小孩们追到栏栅旁,脸挡住了栅缝,把小手伸出,纷纷地递 出面包呀,苹果片呀,牛油块等东西来。一齐叫说:
“再会,再会!明天再来,再请过来!”(见《爱的教育》译本第七卷内《幼儿院》 中。)
倘若我有这样的小朋友,我情愿天天去呀!此外,农人,工人,也要相与些才好。我现 在住在乡下,常和邻近的农人谈天,又曾和他们喝过酒,觉得另有些趣味。我又晓得在北 京,上海的我的朋友的朋友,每天总找几个工人去谈天;我且不管他们谈的什么,只觉每天 换几个人谈谈,是很使人新鲜的。若再能交结几个外国朋友,那是更别致了。从前上海中华 世界语学会教人学世界语,说可以和各国人通信;后来有人非议他们,说世界语的价值岂就 是如此的!非议诚然不错。但与各国人通信,到底是一件有趣的事呀!——还有一件,自己 的妻和子女,若在别一方面作为朋友看时,也可得着新的启示的。不信么?试试看!
若你以为阶级的障壁不容易打破,人心的隔膜不容易揭开;你于是皱着眉,咂着嘴, 说:“要这样地交朋友,真是千难万难!”是的;但是——你太小看自己了,那里就这样地 不济事!也罢,我还有一套便宜些的变给你瞧瞧;这就叫做“知人”呀。交不着朋友是没法 的,但晓得些别人的“闲事”,总可以的;只须不尽着去自扫门前雪,而能多管些一般人所 谓“闲事”,就行了。我所谓“多管闲事”,其实只是“参加”的别名。譬如前次上海日本 纱厂工人大罢工,我以为是要去参加的;或者帮助他们,或者只看看那激昂的实况,都无不 可。总之,多少知道了他们,使自己与他们间多少有了关系,这就得了。又如我的学生和报 馆打官司,我便要到法庭里去听审;这样就可知道法官和被告是怎样的人了。又如吴稚晖先 生,我本不认识的;但听过他的讲演,读过他的书,我便能约略晓得他了。——读书真是巧 算盘!不但可以知今人,且可以知古人;不但可以知中国人,且可以知洋人。同样的巧算盘 便是看报!看报可以遇着许多新鲜的问题,引起新鲜的思索。譬如共产党加入国民党,究竟 是利用呢,还是联合作战呢?孙中山先生若死在“段执政”自己夸诩的“革命”之前,曹锟 当国的时候,一班大人,老爷,绅士乃至平民,会不会(姑不说“敢不敢”)这样“热诚 地”追悼呢?黄色的班禅在京在沪,为什么也会受着那样“热诚的”欢迎呢?英国退还庚子 赔款,始而说“用于教育的目的”,继而说“用于相互有益之目的”,——于是有该国的各 工业联合会建议,痛斥中国教育之无效,主张用此款筑路——继而又说用于中等教育;真令 人目迷五色,到底他们什么葫芦里卖什么药呢?德国新总统为什么会举出兴登堡将军,后事 又如何呢?还有,“一夫多妻的新护符”和“新性道德”究竟是一是二呢?欧阳予倩的《回 家以后》,到底是不是提倡东方道德呢?——这一大篇帐都是从报上“过”过来的,毫不稀 奇;但可以证明,看报的确是最便宜的办法,可以知道许多许多的把戏。
旅行也是刷新自己的一帖清凉剂。我曾做过一个设计:四川有三峡的幽峭,有栈道的蜿 蜒,有峨嵋的雄伟,我是最向慕的!广东我也想去得长久了。乘了香港的上山电车,可以 “上天”①;而广州的市政,长堤,珠江的繁华,也使我心痒痒的!由此而北,蒙古的风 沙,的牛羊,的天幕,又在招邀着我!至于红墙黄土的北平,六朝烟水气的南京,先施公司 的上海,我总算领略过了。这样游了中国以后,便跨出国门:到日本看她的樱花,看她的富 士;到俄国看列宁的墓,看第三国际的开会;到德国访康德的故居,听《月光曲》的演奏; 到美国瞻仰巍巍的自由神和世界第一的大望远镜。再到南美洲去看看那莽莽的大平原,到南 非洲去看看那茫茫的大沙漠,到南洋群岛去看看那郁郁的大森林——于是浩然归国;若有机 缘,再到北极去探一回险,看看冰天雪海,到底如何,那更妙了!梁绍文说得有理:
①刘半农《登香港太平山》诗中述他的“稚儿”的话:“今日啊爹,携我上天。” 见《新青年》八卷二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