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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的文学梦早已被时代风暴撕为碎片,因而不以为然。他举出司马迁著《史记》 的古事,来唤醒我麻木的神经,但是没能奏效。我说我只要求我自己尽可能不随波逐流,仅 此而已。但就是这位电机工程师,到了1979年中央为老右落实政策时,也演出了令同类们 叹为观止的一幕:当初陷他于囹圄的人事干部,来劳改驿站对他表示友好时,向他伸出了一 只手,他却扬起了他的一只脚去握他的手——裴公以脚代手,意在表明当初诬陷他的那个人 的手,比自己的脚还脏。
另一个代表人物,是我的朋友戴煌。他在劳改队的生活处境,可以说是最困难中的一 个。这位来自苏北新四军的老记者,被送进劳改队后,妻子小潘是个收入低微的油漆工,没 有钱给他买“进口货”送来,他以十分坚毅的态度对待饥饿的煎熬。他当时有一句同类们无 人不晓的口头禅:宁可暴尸荒地,也不吃救济粮。救济粮的含义,不是指政府而言,因为每 人每月就那么多粮食定量;它的含义是指同类们的相助。他身体高大,身体需要的热量,本 来就比别人要多;加上劳动中从不惜力,其饥饿的程度可想而知。据李建源告诉我,同类们 如果都有这种精神,知识分子的形象会更加凛然——这可以视为与那个泯灭良知、陷害同类 于水火之中的丑类,遥相对立的另一种知识分子的品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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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高尔基”、“低尔基”与一个女盲流

因为我在的中队,同类不多;虽然也有三两个老右,因为没有三畲庄的相聚有缘分,因 而往来不多。组里的几个成员,除了那个法国传教士以外,更难找到一个知音了。
这并非是我有多么清高——“清高”二字,已早在我的灵肉中消亡。时间像个磨盘,磨 碎了知识分子的自尊,连同知识欲求也一块儿被磨得粉碎。这儿离北京较远,在茶淀小站登 上火车,回城也要有多半天的时间;并且农场言明’文革”中回家必须请假,所以等于取消 了返京探家的自由。
百般无奈之际,只好以看书打发劳动之余的光荫。历经近十年的劳改,我的手掌已粗得 如同挫刀,以致手指翻动书页时,都发出哗哗的声响。大概是快到1968年国庆节了,有一 天公休时,我正躺在床上看书,驼背的翟队长,走了进来。
“你在看什么书?”他突然问道。
他进来时我面朝墙,因而没有看见,听见他的声音,我忙从炕上爬了起来:“我在看高 尔基的书。”我把书递给他,表示我没看什么不好的书。
他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那本书,把书往炕上一扔:“什么‘高尔基’‘低尔基’的, 除了毛主席的著作,什么书也不许看。”
我不禁血涌心头,说了句:“这是过去列宁喜欢看的书《母亲》,是革命书籍。”
“我说过了、你听清楚没有?”
我还想说些什么,但是想到他是个半文盲,便把嘴巴闭上了。在专政机构对这样的干部 讲高尔基,等于是对牛弹琴。
劳改队中有一批这种类型的干部,他们因为没有文化,本能地仇视文化;加上“文革” 一来,知识分子沦为臭老九,他们就更以没有文化为荣。像三畲庄的董维森和高元松那样深 知文化价值的干部,在劳改系统占的比例极小。但是他们也要管理人,还要管理知识分子。 好在他们有“文革”的大棒在手,你在其中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 这虽然是一句古话,但也是“文革”年代,一幅逼真的立体全景画面——社会上如此,在社 会最底层的劳改队,则表现得更加突出。
“罗锅”走了,同组因打架斗殴进来的成员希中信对我说,他也看过高尔基的书,他劝 我来个“狸猫换太子”,省得以后找麻烦。我理解他的意思,是让我包上书皮,以应付形势 ——从那天之后,我每拿出一本书来翻看,都把它先包上《毛泽东选集》的书皮,加以伪 装。这倒也真成全了我,连雨果的《悲惨世界》,在这种红色的包装下,读起来也安然无恙 了。
后来,我渐渐地知道了“罗锅”队长的一点家事:他活得也挺可怜的,因为他近乎于文 盲,加上驼背,起始连个对象也找不到;到了大饥饿年代,一个女盲流讨吃讨到了这个地 方,他算是有了个媳妇。由于这种畸形的婚姻并非女方自愿,婚后他成了受气包——所以一 些能钻空子的“二劳改”,要外出去附近的怀淀或汉沽买什么东西,常常躲开“罗锅”队长 而去找他的媳妇请假——虽然她并非劳改干部,但她经受过生活的煎熬,因而对一切劳改成 员有着强烈的同情,便有求必应。几十年来我走过多少劳改驿站,只有在这里才有这种奇遇 和奇观。事情不大,但却给了我极深的影响,我懂得了只有走过雪路炭途的人,才最具有人 类的同情之心(我很崇敬那个女盲流,后来,我曾把她当作中篇小说《风泪眼》中的一个典 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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