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哽咽住了喉咙,眼泪却滴落下来。
我们就这样分手了——因为我们有劳动任务在身,不能前往送行(这一别就是13年, 当1979年他平反从新疆回来路过北京时,曾到我家小坐。他十分悲愤地告诉我,他不该头 脑发热去往边陲。他的爱巢早在前几年已然自焚——因为他并没有因为去了那儿,而改变任 何东西。待他归来时,他曾去杨家看望已然与他分手的爱人——她在中苏友好医院外边给医 院看自行车。悲乎)。
当天下午4点,我的同类中,与陆丰年同时奔赴新疆的人,有几十名之多,其中的大多 数是来自各大学、家在外城市的解禁右派。其中我熟悉的有于立仁、卓景星、刘士康、郭愕 权、哈长林、吴怀祖……后来在1970年,被枪决于南京的姚祖彝、王同竹、孙本桥、陆鲁 山,其中的孙本桥和王同竹,也是随着这次列车,去往边疆的——属于老革命身份的很少, 似乎只有原中国青年报的陈野,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也浑浑噩噩地登上了这次北行的列车 (后来他发现受了欺骗,到了那儿并没有改变政治身份,曾从边疆逃往内地,被捕后被吊在 树上毒打,后文另有叙述)。
他们走了没有几天,在一天的中午,董维森把我叫到了队部办公室:
“你的家是不是受到了冲击?”
我说:“是,我母亲脖子上挂起了‘反革命家属’的木牌。”
他沉默了很久,问我:“你老家还有没有亲人?”
我告诉他没有,但是还有亲戚。他这才告诉我,当地派出所,有电话打过来,革命群众 要求迁返我母亲还乡。面对这么大的一场群众运动,董尽管很惜才,也无良策可寻。我很快 答应去办这件事,并把事情做好。他叮咛我说:“回家之后,不能感情用事;你也知道当前 的形势,感情用事只能更激化矛盾。那对你和你母亲都没任何好处——走一步是一步吧,什 么事都要往远处看。你下午就回家处理这件事去吧!”
母亲被挂上大大的木牌,原来并不是终点——我走出办公室时,心都要碎了……
------------------ 亦凡书库 扫校
第3节 送“反革命”母亲还乡
我记忆中,当时已是8月的末尾——农历已快到中秋团圆佳节。
天上的月亮不知人间的悲楚,依然像个银盘那样挂在天空。但是那一年的中秋,是中国 人感情的缺圆的时日。北京郊区的火葬场尸满为患——我的一个表弟工作在八宝山附近的一 座工厂,他告诉我那儿尸体排队,臭气冲天;分不清张三李四,文革中的冤魂集体火化。更 为严重的是,武斗还在继续向北京的每一条街巷延伸,我儿子上学的南吉祥胡同小学校长, 学生硬是向她嘴里塞土鳖——自古被称之为人师表的教师,活活被一些无知的孩子折磨死 了。
在这种乱世中,我母亲没有遭受武斗的洗礼,没有被红卫兵打死,已然算是造化不小 了。还乡就还乡吧,躲开这乱世中的皇城,对我母亲来说,或许不是什么坏事。母亲对此原 本忧心忡忡,但是北京每天从肉体上消灭“五类分子”及其家属的新闻,不断传进她的耳 朵,使母亲每天在提心吊胆中生活,与其这样每天承受煎熬,回乡躲躲台风眼,也是无路可 走的另一条路——她惟一的牵挂就是她的宝贝孙儿,不知往哪儿放才好。形势已然到了这一 步,姥姥、姥爷虽然身体有病,也只能把外孙接了过去——因为无论如何,让孩子跟着我进 劳改队,总不是个办法。
我去派出所开转移户口证明,必须去找民警小刘。这之前我和他曾有过一次路遇,至少 还没有见到他歧视的目光。我不知道在风声鹤唳的血腥日子中,他的心绪有没有变化——我 之所以对此担心,并非空穴来风。我母亲刚进北京城时,是参加了普选的公民;时至今日, 她已然成了“文革”对象,等于是从北京被扫地出门的反革命家属——她一旦没有了选民 权,回到乡里也难预料处境如何。我老家的六姨,因为是没有选民权的地主家属,“文革” 刚刚开始时,就被批斗得跳了井,折断了一条腿——我母亲从城市被轰回农村,如果没有公 民权,到底是福是祸,还是很难捉摸的事儿。
进了景山派出所我才知道,被革命群众勒令还乡的人非常之多。在乱哄哄的人群中,我 好不容易找到了民警小刘。他从抽屉里拿出早已准备好了的返乡证明,并没急于交给我,而 是把我叫到一个影碑背后,用十分简练的语言对我说:
“现在革命群众说了算,这你一定非常清楚;我们民警能做的事,几乎是零。我能依照 宪法做的,我都做了。这是第一句话。第二句话,如果……如果……(他紧张地朝影碑周围 看了看)你的老家拒收,让你母亲带着证明信再回来——千万要带着”证明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