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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不眠之夜,不要说隔墙的吴家,武斗声声使人不能安眠;就是没有任何声音, 我也不会产生一丝睡意了。当我和妈妈囫囵个儿歪在床上之前,我母亲死活不肯摘下她脖子 上的那块木牌,我硬是从母亲的颈上取了下来,答应她只要听见人声,立刻再套在她的脖子 上——母亲这才上了木床。
母亲说:“造反的红卫兵说了,反革命家属兼地主婆,是不能住在这个院子里的——要 换城里的无产阶级来住。”
我说:“妈,您一切听他们的,不然会吃亏的。”
“总不会送我回乡吧?”妈说,“我一个人回乡还没啥,可是我走了小众怎么办?他姥 姥、姥爷都有病,孩子又正上小学,这不是愁死人么!”
“走一步说一步吧。”我满腹愁肠他说,“实在不行,跟着我去劳改队。”
“那可不行,他还是个小娃儿。”
我说:“在茶淀有带着儿子,女儿进来的——他是北大的助教。”
“宁可我带着他去要饭,也不能让他去你们那儿。”母亲的口气非常坚决,“你们俩就 这么个孩子,到里边学不了好。我舍出老命,也要让他成人。”
直到凌晨3点,我和母亲的主要话题,就是一旦发生什么不测,我小儿子的去向问题。 其间,我母亲还不断地打开手电筒,看着桌子上的闹钟——她不敢开灯,怕惊动周围的四 邻。大概是到了4点钟左右,母亲催我立刻回场。昨天夜里回家时,我没敢把自行车推进院 门,为了不把自行车丢了,我颇费了一番脑筋。沿胡同走来走去的时候,我看见一个夜里也 开着小窗口的药店——只好跳河一闭眼,把自行车放在了那家药店的门口。昔日我回家时, 母亲早晨要给我做饭;此时此刻,再没有这种可能了——我像一个离开黑店的贼,失魂落魄 地匆匆溜出宅院,直奔我放车的那个药店。老天还算有眼,没有让我坐车返场——那是会迟 到的。我骑上自行车,离开了东四北大街。
在穿过南长街的时候,我见到了惨不忍睹的一幕:此时天刚微亮,一群红卫兵在斗争一 个躺倒在街心的老太太。瞧那阵式,是连夜的批斗会,无论是斗人者还是被斗者,神态都已 走形。皮带、链条虽然还在对那老太太不停地抽打,但已显得有气无力。当然那被打的老太 大,此时若同一只死狗一般,我看不清她到底还有没有呼吸——我猜想她还活着,不然那些 红卫兵应该早已散去。大概是为了提高斗志,有一个男红卫兵突然喊了一嗓子:
“嘿!该你们长头发的发挥威力了,‘半边天’不能只是站脚助威呀!给我上— ”
几个原本站在外围的女红卫兵,便一起挤上前去。她们没有打那个老太大,但是却比那 些用皮带和链条抽打,更为刺激人的中枢神经— 她们中间里的一个勇敢者,竟然跳到那老 大太胖胖的肚皮上,像是跳踢踏舞似地,在上面踩个不停。她一边踩,一边对那老人喊叫 着:“你这死顽固,看你交不交出房契?不交出来就踩死你这资本家!”
我大着胆子探头看了那老太太一眼.原来那个被斗的老人手里死死攥着一张纸条— 那 可能就是红卫兵索要的房契。她或许已经死了,不然的话,为什么那些皮带、链条就是不能 让她松开手掌呢?当然也不排除那个老太太是个“葛朗台”般的有产者,宁舍命也不舍那张 房契— 我不忍再多看一眼,跳上自行车便惶惶而去。
一路上,我想得很多很多:那个不管是不是属于“葛朗台”型的老人,要去她应去的 “天堂”是无疑的了;可是那个女孩,怎么会想起在老太太肚皮上蹬踩这一手段呢?!按年 纪算,她不过十六七岁,刚开始步入人生花季;老师不会教给她,她的父母也不会告诉她—  那么她所以会有这种惊人的表演,是不是历史扮演了教唆犯的角色?潜藏在人类自身中的 善与恶,在正常的情况下,是很难有十分出格的行为的。据《第三帝国的兴亡》一书中记 载,那些以杀人取乐的德国士兵,原本都是十分善良的孩子— 但是,希特勒这个恶魔掀起 了罪恶的战争,“大日耳曼”的民族狂热情绪,被诱发出来之后,德国人自身中恶的潜能, 便被发挥到了极至和畸形的地步— 踏在老人肚皮上跳舞的那位姑娘的表现,能不能从二战 的德国历史中,找到一点启迪呢!
不知为什么,一路上在我的头脑中,总是盘旋着那位女红卫兵的影子。她有母亲,她将 来也要做母亲— 如果没有这场“文化大革命”,在公共汽车上,她很可能给那位老太太让 座,或者顺口叫一声奶奶— 此时此刻,她心灵中的善良完全披邪恶占有,原始的野蛮便不 唤自至;而她的这种精神错位,既是人性的,又是历史的— 一个本来很伟大、但是后来被 神化了的人物,在这个特定年代,诱发出来的民族狂热的能量之大,可以呼风唤雨,点豆成 兵了。这位姑娘的霎间表演,可谓是人妖嬗变的一个典型。真的,从见到这一幕开始,我再 不仅仅巍我自己的母亲悲哀— 而是为全中国的母亲们感到悲哀了。
回到农场,我浑身大汗淋漓。空着肚子到桃园上班,承受的是精神和肉体的双重煎熬。 陆丰年君匆匆过来找我,他说:“恐怕杨家要受我的牵连了,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说:“我自己的坟头都哭不过来,我们的家属怕是没有例外。”
“这是什么世道!我感到有点对不住人家了。”
“问题决定于杨春英,她的态度怎么样?”我自身虽然己陷入泥潭而不能自拔,但同类 的命运仍然本能地引起我的不安。
“她挺爱我,不会发生什么变故。”陆丰年说,“可是她还上有父母哩,我总不能不考 虑人家的生存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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